版次:011 2024年11月22日
□夏梦洁
“外婆,别皱眉!皱起来像古老的印章。”小女儿突然对外婆喊了一句。调皮的她生怕自己描述不够生动,索性举起手机将母亲那枚“古老印章”拍成特写。
“印章”生在母亲两眉之间,还算白皙的皮肤竟真有几道竖纹,朝着小外孙女假装生气、两边眉毛将纹路挤压得愈加突兀。我心里一惊,原来皱纹从来和优雅的弧线无关。
一般来说,皱纹常和岁月挂钩,其中女子更是在意,不然怎有“红颜易老,皱纹心底寒”的古语?皱纹的生长过程很难被捕捉,只是忽有一日对镜梳妆竟发现“皱纹满面是伤痕,青丝白发萧条日已昏”。这是大多数皱纹的命运,也是大多数女人的感慨。
我的母亲眉头常有几道竖纹,有一道年轻时便有,说是幼时拿镰刀割猪草,不小心将镰刀拿反,刀背用不上力、顺手举起刀把,竟将刀尖正中了自己眉心。因此,自小我犯错是不敢正视母亲的,即便眼神安然、那道嵌入眉头的竖纹依然将她显得愤愤。
事实上,母亲虽历经年幼时生存艰难、年轻时生活不易,却并不是容易愤愤的人。记忆里,她总是忙碌,除了按时上班,仍需挤出精力准备一日三餐、打扫房屋、照顾小孩,有时还得应对生活里各种突如其来的小状况。即便如此,却从未听她说起一句怨怼的话,在母亲那里,仿佛世界上所有发生的事情——无论好坏,都是可以被理解和包容的。
如果认为事情本身不够好、那就去努力化解,这是她用行动告诉我的大道理。
母亲在社区上班,记得我上小学时,每次放学后她总会拉上我穿过一片拥挤的菜场,在背篓和脚步之中向路边小摊探出半个身子,多买些青菜和水果,除了完成近两天的采买,还有部分要给一位老婆婆送去。老婆婆住在菜市场旁边小破楼里,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从第一次见她就在居民楼最尽头那间黑乎乎的房里,无论春夏都穿得厚实,身上的衣服一层挤着一层看不出颜色来,整个人好像被一身衣裳压瘫在角落的藤椅上。老婆婆的房里不怎么开灯,只有在母亲放下东西、嘱咐完要离开时,她才慢慢撑着拐棍、扶着墙往屋门口挪动脚步,缓缓向我们摇手作别。
借着门外的光,我才将老婆婆看了个大概,尽管倚着拐杖,但她整个身体是颤动着的,极为消瘦,脸颊两边的褶皱和她帽子上的麻花式样一般粗糙分明。后来母亲告诉我,老婆婆是在辖区走访时遇到的,她丈夫去世得早,好不容易将儿子拉扯大,儿子去了外面少有音讯,她也就孑然一身了。母亲不落忍、常前去探望,和母亲前去的次数多了,我也消除了对那间黑漆漆房间及那张满是褶皱的脸的恐惧和疑虑,于是很小的我就平静地见过生命枯萎的样子。
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母亲在继续着她的善良,我却渐渐忘了这事。直到某天母亲提起,老婆婆去世了,最后的日子她还惦记着要把唯一的房屋送给母亲,当然老婆婆可不懂那些法律常识,她模糊又清晰、全力地用情感去回馈情感。
因为母亲工作原因,她对辖区里每家每户熟稔得很。闲话我一句没听她提过,大多是夸谁家的闺女孝顺、谁家的儿子出息、谁家最近逢得怎么件喜事儿,要是谁家真遇着点过不去的,她就要念叨着帮帮能好点。
我总能从她那里收集来生活的碎片。
我见到过一位西装革履的叔叔皱着眉从菜场捡卖不掉的焉巴叶子回家,被母亲恭敬地请来,帮着在社区门口用粉笔写宣传板报,当着面夸着一笔一画、色彩得当、字也写得特别漂亮,临走塞点报酬在他手里。母亲说他以前在公司里算很棒的人才,只不过下了岗、一时困难了些,帮帮能好点。我发现家里总买些用不着的物件,罐头、咸菜、辣椒也被母亲一同打包,小小的身体扛到老远的邮局寄出,收件人还是我没听过的名字。母亲说那是辖区一个服刑人员,家里也没其他人,以后还得回归社会,帮帮能好点。
母亲讲,居民述说家长里短那是信任,要是遇到皱着眉头、说着又流泪的更要宽宽别人的心,他们一定想抓住些什么。都是经历着生活的人,要不是极度悲伤怎么会让眼泪轻易释放。
母亲这样的社区工作一直干了好久,从小时候我放学后蹦跳着趴在办公桌上等她下班、到我下晚自习还需陪她入户走访、到我异地工作在生日时为她去那个熟悉的地址送花,她办公桌玻璃压着的照片主角也从小时候的我变成了我的两个小姑娘。母亲常取笑自己,一辈子就在这样的小地方磋磨,皱纹磨多了、头发也磨白了,还好退休了。
从花信年华走到知命之年,母亲见过数不清的邻里琐事、也瞧见了许多人的不同人生,轻盈地将别人的一件件小事儿串联起来,成了自己三十余载不着痕迹的事业,最终化作那枚“古老的印章”。
我知道,一定有些人记得,有些时刻她尽量给出的那份暖、那束光。
(作者单位:重庆市南川区政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