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散的人

版次:011    2024年11月25日

□李晓

有天凌晨四点我醒来,客厅窗玻璃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霜,我朝窗玻璃哈了一口热气,霜花散开,窗外是城市渐起的灯火。此时的城市,总有早起者:清扫大街的人,店铺做早点的人,赶最早一趟航班的人,为上学孩子做早餐的人,失眠者……

那天我突然觉得心慌,总感觉生命的磁场里有什么东西要来打扰我。果然,打开手机,微信里收到信息:老陶走了。

57岁的老陶,去年刚抱上孙子。老陶在夏天时去医院做例行体检,检查结果是肺癌晚期,那天是芒种。乐观豁达的老陶对这个结果似乎没感到恐惧,面对探望的友人,老陶拍着胸口说:“问题不大,我准备到森林里去休养。”不料,在立冬后的几天,等不及的老陶,就悄悄驾鹤而去了。

朋友老牟的生日宴席散去之后,我和老牟在后山望着山下城里灯火,老牟说,他还想和我单独去江边大排档喝喝酒。我打起了呵欠,对老牟说:“我瞌睡来了。”清早醒来,想想这些中年以后的朋友,还似一罐老汤这样咕嘟咕嘟熬着,顿感这个城市朴素敦厚的心肠,一直在善待着我。不过,也有一些失散而去的朋友,有的已经走到了地平线之外。

比如老韩,一个结交了十多年的朋友。我42岁那年,和老韩喝了一次大酒,老韩和我热烈拥抱。他说:“兄弟,我看好了一块风水宝地,那应该是埋贵族的地儿,我和一个农民说好了,给他5000块钱买下,今后就作为我们兄弟俩的墓地。”我大为感动,与朋友交往到这个份上,死了还能在地底下唠嗑,夫复何求?不久,和老韩去看了那块地,确实是好地方,前面一条汪汪的河,后面一座林木苍翠茂密的山。等我死了以后,也可以和富人山中别墅的住宿环境攀比一下了。

我48岁那年,和老韩的友谊彻底破裂了。那天,和老韩一帮朋友聚会,我喝得畅快,当众叫了一声他的诨名:“韩癞子,你过来。”老韩的脸,愤怒地扭曲着。老韩头发稀少,头顶上还有头癣,只有极小的圈子里知道这个诨名,如果和老韩单独在一起,叫他这个诨名,他还笑嘻嘻的。但在人群里这样叫,就让他彻底失去面子。老韩拂袖而去,从此电话也不接,或者干脆挂掉,后来把我微信、手机号码也拉黑。再后来,我偷偷坐了一个民工的摩托车,去看老韩为我俩选的那块墓地。杂草丛生中,我看见一条蛇爬了出来,朝我昂起头,然后嗖嗖嗖逃窜而去。旁边一棵老树,身上有个树洞。我对着树洞倾诉:“韩哥,不就是叫你一声诨名吗?韩哥,还能回来吗?要不你也在高山上大喊一声我的诨名:李莽子……朋友相处家常随便了,才可以这样叫嘛。”

我和刘哥一路交往下来,相处轻松愉快。刘哥的父亲去世后,我和他一起在灵堂守了4个晚上,不停地给他父亲烧冥钱。有一次喝了酒,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你侄女工作的事,我帮定了。”结果这件事泡汤了,老刘对我发火:“你这种吹牛不上税的朋友,别来打扰我了。”老刘从此走散了。

人到中年,正如一个男人说的那样,在我的下半辈子,庆幸的是已经不需要结交那么多朋友了。只要有三五个莫逆之交,知你懂你呵护你,伴你左右,一辈子这样下去,就不至于孤苦伶仃了。还有,真和你结交多年的朋友,应该不是古代的瓷器那么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与其在那里提心吊胆守着藏着,不如找几个泥土烧制的大土碗,畅快吃喝。所以,和这些人走散以后,说不定让自己于粗糙中活得强大了一些。当然,那些告别人世的朋友,某个时刻,会零星闪现他们的面容、声音、相处的片段、默默的给予,丰富着我此生的生命。

法国女作家妙莉叶·芭贝里在小说《刺猬的优雅》里说:“我们都是孤独的刺猬,只有频率相同的人,才能看见彼此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优雅。”深以为然。中年以后的岁月,山高水远,落叶簌簌,感觉自己身体内,和常说的地气也相互贯通了。

(作者单位: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