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酒票

版次:010    2024年12月02日

□舒德骑

或许是先天遗传,或许是后天熏染,我这一生除了好读书外,没能继承父亲精湛的手艺,却继承了他喝酒的嗜好。

逢年过节、闲暇之时,有亲友来,或到亲友家去,都免不了要喝上几杯。但每当和亲友喝酒时,看见桌上茅台或五粮液之类的好酒,就不禁想起父亲,心里掠过一丝悲凉或辛酸来:倘若父亲还在世,这样的好酒,我一定买几瓶好好孝敬他老人家。可是,父亲坟头的荒草,已有50多个春秋的荣枯,真乃“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父亲是个铁匠,长年混迹于社会底层之中,他的朋友除了码头上肩挑背磨的力夫,就是和他一样低贱卑微的手工匠人。在他几十年的打铁生涯中,无论寒冬酷暑,还是刮风下雨,他每天都会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才收工。整日繁重的劳作,以及他生活的圈子,注定了他与酒的不解之缘。

父亲筋骨疼痛或疲惫不堪时,只要喝下二两酒,便忘了疲劳、忘了忧愁、忘了苦痛,脸上还时时露出孩童般的笑容来,有时甚至还要含混地哼上几段川剧。可他在世的那些年,物资稀缺,连打二两煤油、买斤豆芽也要凭票,烟酒更是金贵的奢侈品。父亲不打牌、不抽烟,只喝酒。可那时他喝的那些酒,至今想起来令人感到辛酸:那酒,不是烂红苕、甘蔗渣烤出来的又苦又涩的红苕酒、糖包酒,就是什么“五坡皮”“棒棒烧”之类的劣质酒。就是这种酒,在镇上的冷酒馆里,二两酒还要搭配一碟萝卜丝之类的小菜。困难时期缺酒,父亲还曾用工业酒精兑白开水喝!

直到父亲去世的1971年,打酒还要凭酒票。记得那时一人一月一张票,一张酒票能打4两酒,所以每月全家8口人的酒票,就成了父亲珍藏的宝贝。初夏的一天,再过几天就要过端阳节了,因父亲的一个师兄要从远处来,父亲那个月千省万省,省下5张酒票,想等师兄来了打酒办招待。那天下午,不知为何,父亲和母亲争吵起来,而且越吵越烈。一怒之下,母亲从父亲枕头下一把抓出珍藏的5张酒票,愤怒地撕了起来。

这还得了!父亲猛地扑上去,想把酒票夺回来,可怒极的母亲死死捏住不放,一下一下又一下,5张酒票终被撕成了一撮碎片。“你太过分了——”父亲仿佛心窝上被人戳了一刀,痛心疾首地发出一声哀呼,他声音发颤,手脚发抖,眼睛中有泪光在闪,五官痛苦地拧成了一团。他不再和母亲争吵,一步一步退回床边,垂下花白的头,一声不吭了。见此情形,愤怒的母亲也愣住了,或许她几十年来也少见父亲如此痛楚的表情吧。

晚上,父亲没有吃饭,躺在床上脸色煞白一言不发。第二天一早,从来鸡叫就起床的父亲没有起床。年幼的我们,从心里同情起了父亲。其实父亲活得很苦很累,几十年来为了填饱一家人饥饿的肚皮起早贪黑,生活中唯一的嗜好就是喝一点小酒,酒也似乎成了他全部的精神寄托甚至是身体的支柱。如今,母亲毁了他最珍贵的东西,他能不痛心疾首么!

那时我已10岁,已经有点懂事了。一早,我把装垃圾的簸箕端到门外,仔细把母亲撕成碎片的酒票一一挑出来,抓了几颗冷饭,铺下一张纸,像拼一幅异常复杂的图画一样,细细地拼贴起来。由于票撕得太碎,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拼贴了大约两个小时,才把5张酒票还原了。拿着拼贴好的酒票,走到父亲床前,我递给了他。父亲看了一眼密密麻麻拼贴在一起的酒票,又看了看我,竟眼睛一湿坐了起来,他摸了摸我的头,说:“乖,娃儿!谢了,谢了!”

记忆中,父亲从来不会说客气话,更少表扬过我,这次我为他做了这一点小事,他竟向儿子道起谢来!不知为什么,我眼睛一湿,转身跑开了。

有了我替父亲贴好的酒票,后来父亲在商店说了一大堆理由和一大堆好话,终于把两斤白酒打了回来。母亲为这事,也懊悔不已。

父亲作古后,一抔黄土掩埋了他。坟头上摇曳的是枯萎的荒草和枯萎的岁月,但我对父亲与酒的记忆却从来没有枯萎。时过境迁,如今我们赶上了物资丰裕的年代,随便走到哪里,超市、商店里的酒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仅我自己酒柜里收藏的好酒,至少也有三五十种。可惜,这些酒再没有孝敬父亲的机会了。只能每年清明去看望父亲时,在他坟头倒上一杯好酒,寄托儿女对他的那份思念。母亲在世时也时常慨叹:“如果你老汉多活几年的话,哪里会缺酒喝呢!”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