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你粥可温

版次:011    2024年12月02日

□李晓

一场大雪再次光顾山里,凛冽寒风中,这千万只白鸟的羽毛、梨花的前世,仿若琴弦上最微妙的颤音,一瓣一瓣飘落,魔术一般变幻,让整个深山的林子、道路、房屋都沐浴在白皑皑的世界中。

深山里有一家柴门小院,它是城里的徐哥7年前来到山里,对他表哥家闲置的小院进行匠心改造而成。小院里,四季瓜果飘香,绿萝藤蔓环绕。徐哥以前和我是文友,年轻时每天写一首诗,曾自费出版一部诗集,热情满满地送给县长、文友、街坊邻居、摆地摊的人。徐哥34岁那年经商,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很快实现了财务自由。当然,他再也没写过一首诗。徐哥说,肚子里的大油多了,早没诗情了。

这次来到徐哥的小院,我去看了霜里的植物、一架青苔覆盖的老石磨、一个农人的藕塘、古柏树下的巨大山洞。在林子里,我还看到突然蹿出的一头野猪狂奔而去。在山里住了一天,我正要回城,徐哥说:“你再住一天吧,明天就要下雪了,你不是喜欢看雪吗。”听了徐哥的话,我等着看山里的雪。

一场大雪如约而至。到了中午,门前杉木树上披挂着雪团,有时猛地一阵风,树上雪团“噗、噗、噗”下落,散了一地。徐哥说:“晚上,我陪你好好喝顿酒。”小院里的柴火灶,徐哥扔进一个老木疙瘩,火势渐旺,发出噼噼啪啪的燃烧声。柴火灶里炖的腊肉,是山里老农家的土猪肉腌制而成,里面只加了橘皮、花椒、老姜,馋得我口水直流。吃饱喝足,徐哥陪我在院里屋檐下坐着,在漫天大雪里陷入沉默,这冬夜的寂静人间,我们都微小如尘埃,不敢贸然出声。

早晨起来,徐哥原本还要留我再住一天。我说,有一个外地的文学刊物编辑路过,我要去接待一下。徐哥说:“那你回去吧,在杂志上发表一篇文章真那么重要?”我撇撇嘴,忍住了蹦到喉管的话。我回到了城里,怀着谦卑接待了这个狂放不羁的编辑。席间,我们谈得不那么愉快,他还骂出了一句刺耳的脏话。我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狼狈,简单打过招呼后就告辞了。一周过后,我删掉了他的微信,世界依然无恙。

浮想起在山里冬夜,徐哥为我准备的那一锅热气腾腾的美食,同他慢慢享用着冬夜晚餐,那才真是愉快啊。

有一年冬日的某天,母亲给我打来电话:“晚上家里炖了肉,你回来陪陪你爸爸吃顿晚饭吧。”那时父亲还健在,患严重痛风的他困守在老房子里,常常拖着腿趴到阳台上等我回家陪他聊聊,哪怕是父子之间无语相坐。黄昏时分,我来到老街的父母家楼下,老楼墙壁上突然簌簌落下墙皮粉末,落在我的肩膀,如披挂着头屑。母亲炖的是山药排骨汤,还做了粉蒸肉、清蒸芋头、红薯粉炒肉几样家常菜。刚到门口,如门童一般守卫的母亲吱嘎一声打开门,对我如迎远来贵客。父亲涨红着脸激动地说:“今天晚上你没啥应酬啊?”香喷喷的饭菜从热锅里端上桌,父亲颤动着手不住给我碗里夹菜。

吃到中途,突然一个电话打给父亲,说父亲中奖了。父亲哆嗦着问:“我中了多少?”那人告诉父亲:“168万!”父亲起身,用力地跺了跺他病痛的脚,叫出声:“天啦,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父亲接着问:“我是怎么中奖的?”那人说是通过全国的身份证号码摇奖中的,实在是不容易!那人告诉父亲,先把3万元打到指定账户,再到北京现场去领奖,一定要注意路途安全!我一听,果断地说:“骗子,骗子!”母亲坚信对方是骗子。父亲对这喜从天降的消息似乎不甘心,他摇晃着头说:“不会吧?不会吧?”好一会儿,父亲才相信了我和母亲的话,等他回拨过去,准备语重心长教育一番那个骗子,那边已是一阵忙音。

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一连几天唉声叹气,说一辈子也没给儿子积攒到160多万元钱,要是真中了那么多,全部给儿子,起码不要让儿子为钱而焦虑。不到一年,冬天还没来,父亲就走了,在他留给我的几张皱皱巴巴的老存折上,是他大半辈子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不多的存款。

父亲远行后,我在梦里见过他几次。有一次,梦中相见是这样的情景:老房子的餐桌上,冬夜的灯光亮着,看见他穿着破了洞的老棉袄,餐桌上是母亲做的一荤一素一汤,梦里的父亲突然开口:“对不起啊,儿子,爸爸没给你攒多少钱……”

在这熙来攘往的世间,有人为你立黄昏,有人问你粥可温,有人伴你度余生,有人替你摁灭灯。特别是在寒气凛凛的冬夜,一灯如豆,一锅热食,伴你左右,疼你冷暖,何其幸福!

(作者单位: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