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2 2024年12月05日
□秋凡
屋顶上的玫瑰红琉璃瓦经风吹日晒后,颜色不再光亮如新,风雨逗留的痕迹赫然在目。经工人粗糙的手一番忙活,陈年的玫瑰红被平铺着、码放着,它们又有了新去处。
被几个男人催促着,春燕像台不停运转的机器一样,把自己不断地投喂给一团沉沉的红色。男人们戏谑她女流之辈,只能在口舌上逞强。春燕在心里将他们的母亲挨个问候了遍,手里的琉璃瓦由两片变成了三片,那只缺了手掌的左手也越发感觉吃力。
老武心疼地说道,没脑子,跟他们斗啥子嘛!
男人们也被春燕虎虎的气质唬住了,对老武哈哈笑道,你这辈子享福,讨了个既年轻又能干的婆娘!老武嘿嘿笑着,到家后,自觉承包了所有的家务活。
老武干家务活的时候,春燕也没闲着,忙着绣袜垫、钩织拖鞋。我有次路过春燕家门口,见她正埋头绣袜垫,袜垫上栩栩如生的“鹦鹉”,从她耷拉下来的头发缝隙里飞入我眼,惹得我好生羡慕。一只被繁重粗活磨砺出老茧的手,一只没了手掌的残肢,居然能做出这样精细的针线活。对比之下,我真像个废物。
这只鹦鹉绣得好漂亮,我赞道。
她说,是金刚鹦鹉,上次带女儿去野生动物园里见过,它的嘴壳子很厉害,像镰刀。
你的嘴壳子也很厉害,不过这双巧手更厉害,我说。
听见我夸她心灵手巧,她朗声笑道,我送你一双,绣得不好,你别嫌弃!
我笑着婉拒。春燕从针线筐里挑出一双绣有“幸福”字样的鞋垫,对我说,祝你幸福。
我听了,有些感动,便收下了这份祝福,对春燕也多了几分信任。
挖机将需要快速拆除的房屋推倒后,工地上的活路又出来了。日暮时分,晚霞在天空徐徐升起,宛若天神的羽翼拂过这片工地,工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了。
春燕拖着一板车废旧钢筋,到我这里来过秤。
老板娘,又要辛苦你给我们称一下。春燕满身是灰,嘴里说出的话却是蜜一样甜。
称好了,拉走吧。见她一脸的真诚和热情,我不疑有诈,没有仔细检查,就把分量称得足足的。
他们前脚走,老公后脚到。他去堆场转了一圈,回来气呼呼地说,你没看一眼,钢筋里面这么多的混凝土?
听到老公的责备,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职。打这以后,我再也不愿跟这帮人亲近了。即便不得不打交道,也是冷着脸,有一说一地论事。
他们下班,我上班。“斗智斗勇”的游戏又开始了。
春燕狡黠地笑着说,你不干苦力活,不晓得我们打榔头的苦,累死人啊!她一句接着一句,像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我说不过她,讪笑着让老武把废旧钢筋上的水泥敲干净了,我再来过秤。春燕似乎拿住了我心软的毛病,别有深意地觑了老武一眼。老武立即心领神会地潦草处理了一下,又将那捆钢筋废铁放上台秤了。
我蹙眉道,工钱已经开得很高了,你们这样搞下去,我们一分钱也赚不到。
春燕伸出那只没有手掌的手,佯装可怜地说,我挣点辛苦钱,好造孽嘛!
旁边一群人跟着起哄,说我五指不沾阳春水,不知他们的辛酸苦辣。我红着脸,忍不住地跟他们争辩起来。
见我做事优柔寡断的样子,老公很恼火,说以后过秤这事他来做。这天以后,我在办公室记账,时常听见春燕跟老公大声争吵:“老鼠牙细,抠得出屁。”我在里屋,有点厌烦,又有点想笑,庆幸自己躲了个耳根清净。
晚上吃饭时,老公喝着酒,笑话一般地讲起春燕的过去。
春燕原是偏远山村的穷苦女孩,在她十三四岁时发生了一场意外事故,左手手掌被绞断了。父母无力医治,经人介绍,就把春燕许配给了深山外的老武,条件是好好医治她。老武和我老公是同村人,家境并不富裕,且比春燕大十岁。因为医治不及时,县里医疗条件又有限,春燕的左手算是废了。这些年,春燕和老武在工地上拼命干活,努力挣钱,一是因为家中孩子上学要用钱,二是想回家盖个三层两开间的农村别墅房。
听到这里,我的心蓦地柔软起来,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一只受伤的不知名的小鸟被路人捡到,扑腾着扑腾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一只百毒不侵的金刚鹦鹉。
我因为例假迟迟未来,去医院检查,被告知已妊娠两个多月。走出医院大门口,我碰见了春燕和老武两口子。一问,春燕也怀孕了,比我还早一个月。春燕苦笑道,这都能怀孕!老武笑呵呵地说,观音菩萨送子来了。他看着报告单,眼角的褶子叠在一起,怎么也舒展不开。传言是个男孩,老武干活的时候,也哼唱着小曲。
春燕照旧上班干活,只是不再高空作业。地面上修二手砖头,她还是一把好手。她身体里永远有一种钢筋一样坚硬的东西,支撑着她粗枝大叶地活着。这时老武却回老家盖房子去了,让春燕生产前几天给他打个电话,他马上就回来。
春燕粗门大嗓地说,慌啥子,预产期还要半个月呢,再说他回来有屁用。话虽这样说,她还是偷偷做好了产前准备。我看见她去小市场上买了产妇要用的洗漱用品,还有几套新生婴儿的衣物。在一个晴好的天,她将它们洗好、叠好,装进“待产包”里,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一改平日在工地上的沧桑模样。
突然有天早晨,我发现春燕家的门紧闭着,门口的电瓶车也不见了。我给春燕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说在医院,孩子生了,七斤八两,母子平安。昨天夜里两点多,她突感阵痛,赶紧拿了“待产包”,骑着电瓶车就去了医院。
我说,你挺着大肚子骑电瓶车,太危险了,为什么不叫我们帮忙。
她朗声说,多大点事啊,我才没那么娇气!再说半夜三更的,怎好意思去打扰你们。
中午,我熬了一锅浓浓的鱼汤,带去医院探望春燕。她对我的到来表示感谢,说我挺着大肚子还来医院看望她,太辛苦了,让我后面不用去了,老武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她眼里没有一丝疲态,长满妊娠斑的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喜悦。她眉飞色舞地向我谈起宝宝刚出生时的情景:护士一脸惊讶地说,第一次见顶着节育环出生的小孩。
我笑着回应她,好“霸气”的宝宝,这小子将来必有大成。
春燕温柔地看了一眼熟睡的宝宝,笑着说,看样子,我这辈子有抡不完的榔头,甩不完的劲儿了。
待她喝完鱼汤,我收拾保温饭盒时,无意中瞥见了床头储物柜上的身份证,吃惊道,居然跟我同年同月出生,你大女儿都十二岁了!
她强颜欢笑道,同年同月不同命啊,我看上去,是不是比你老很多?
我讪笑道,看上去也差不多!你像只金刚鹦鹉,拥有惊人的啄劲!
她嘴角上扬,若有所思地说,我是金刚……不是鹦鹉……
走出医院,轻微的风声细腻而柔和,仿佛有人在我耳畔低语。我望着高远的天空,想起春燕适才说的话,好想从天上扯一缕云下来,捻成画笔,画一画春燕十二三岁的模样,那就是一只美丽的鹦鹉啊!(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