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

版次:011    2024年12月09日

□李晓

一群光着上身的男人,从江边小木船里卸货下来,他们肩挑背扛着笨重货物,一步一步往码头走去。这些营养不良瘦骨嶙峋的男人,骨头仿佛要从皮肤里“嘭”地一声撑破出来。他们的目光,有着毛驴那样逆来顺受的温良。其中一个弓腰的男人努力抬起头来,额头上能看清汗珠,露出牙齿,堆出讨好的谦卑苦笑。这是百多年前的老照片中,故乡码头上一群力工的画面。

在这些留存的百年老照片里,一个发髻高挽的老妇人,脚踩纺织机纺着线,低眉顺眼中露出安详笑容;两个穿着棉布衣裳的卖艺少年,站在大街上愁眉苦脸地敲着铜锣;大轰炸过后成为废墟的街上,还有一家川菜馆顽强地耸立在街头,依然有三三两两食客贪婪地望着卤锅里刚出来的热气腾腾肉食;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老头,靠在老城墙边打着盹,一只蝴蝶在他帽顶上停歇;一个在江边浣衣的少女,抬头浅笑,双眸清纯,让人想起给一个少女写信的那一个多雾的秋天……

我对这些旧时光里的黑白老照片近乎痴迷,它们经过岁月苍凉之水的浸泡,愈发清晰了。有时长久凝望,就会沉沉地陷入到当年时光里去,突然感觉眼前时刻,反倒是一种幻觉了。

在民国年代的老照片中,我看见了一张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合影,可以穿越一下时空,回到那天照相的现场里去。

是20世纪40年代的一天,张爱玲刚和胡兰成结婚,这个蜜月里的少妇,23岁,穿着旗袍,正是她的花样年华,刚发表《倾城之恋》不久,在文坛名声大振。那天,楼下黄包车上,胡兰成悠闲地跷着腿,等待属于他的女人,去一家相馆照相。胡兰成在楼下催促:“爱玲,爱玲,你快点啊!”他的爱玲,还在沐浴。爱玲款款下楼,腰肢婀娜,坐到黄包车上,一头靠在了胡兰成怀里。那个骆驼祥子一样的男人,拉着黄包车飞奔,穿过旧上海。来到一家相馆,两人端端正正坐好,照相的伙计,戴着绅士帽,推着照相机小跑着上前,“噗”的一声,像突然腾起一团火光,由此定格了他们的幸福瞬间。老照片上,张爱玲妩媚地笑着。在她的老照片里,她很少张嘴,都是天边冷月一样的浅浅笑意,像是一直怀疑着人生。

还有一张老照片,是江南某城的早晨,张爱玲穿着睡衣,穿过清晨的薄雾,去给还在鼾睡的胡兰成买早点。可那时,胡兰成已移情别恋。张爱玲说,当男人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时,就假惺惺说关心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我看过此后她的一些老照片,都是尘世里幽灵一般的面目。

走进一个家,我想阅读一个有故事的家族,翻看那些老照片,是一条最便捷的路。有些老照片,老路灯一样昏黄了,卷边了,像一些尘埃落定的旧时光,爱恨情仇早已云烟一样散去。望着老照片里一些旧时家人的合影,他们大多呈现出严肃认真的表情,不像今天随时随地可以用手机照相的随意任性照,有“此生就这一次”的郑重。在一个六口之家的家庭合影里,威严的老奶奶端坐在凳上,儿子儿媳表情凝重地站在两边,三个孩子蹲在前面,目光似乎正忧虑地望着照相机镜头。一个民国年代的老先生,身着马褂,胡须掩喉,神情肃穆。旁边,是他神情同样不苟言笑的老太太。这样一张照片,让你想起他们养儿育女的艰辛一生,在他们的生命中,甚至很少痛痛快快大笑过一次。

看台湾摄影家阮义忠的黑白摄影集,大多是台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乡间,绵延到地平线的老铁轨,风吹动着水边芦苇,田园里劳作的人,炊烟中回家的人……我就感觉,自己身上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青苔。

在我草木一秋的生命里,又有谁,悄悄路过我的世界,不经意间为我留下一张老照片,成为这浩瀚世界里的一个凝固表情?

(作者单位: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