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云镇的米泡粑

版次:010    2024年12月12日

□黄海子

十之八九繁华的乡镇上,总有一条老街默默地守望在那里。像每个村头都有的,守望着老家的一棵大树。

这条老街一边经历着身处时代的繁华,享受着岁月静好;一边又细心地沉积着所处时代里每一寸光阴来过的痕迹。让你在某个日子里,想起它来,莫名地就被它沉积下来的物事,牵引着来到这里,闲步在它沉淀下来的时光里,让一些旧事,慢慢填满你的身体。在这些旧事的浸润里,那过去的旧时光,不让你感叹时光的飞逝,反倒给了你一种宁静,一种安然享受的温暖心境。

而老街的某一处,是你必然要去的。即使你什么也不做,但你会站在那里,让一些时光漫上来又退下去,然后才知足地离开。就像出差经过老家,即使没有时间回老家坐一坐,但目光,总要朝着老家的地方,驻停好一阵。在目光的驻停里,往事如车窗外疾驰而过的田野、树木,一桩桩地来,又一桩桩地去。在来去之间,心里有着失落,失落里又升起温暖。

每次从江津李市镇去白沙镇,经过慈云镇的时候,我都会将车停靠在停车场,然后步行去慈云镇的老街溜达一圈,再买点米泡粑,心满意足地离开。

慈云镇是我有记忆以来赶的第一个场,是我的伯爷爷牵着我去的。伯爷爷会篾活儿,常去老家附近的集镇赶场卖他编的篾货。当天,伯爷爷见我一个人在堂屋的门槛上坐着无聊,就叫我跟他一起去赶场。伯爷爷牵着我,到了慈云镇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生怕自己被挤不见了,就拉着伯爷爷的衣角,跟他一起卖篾货。伯爷爷卖完篾货,把我牵到一个粑铺里坐下,要了一大土碗米泡粑,再要了小半碗酒。粑铺的老板与伯爷爷熟,送了伯爷爷一碟泡菜。伯爷爷递了一个米泡粑给我,说:“你吃,吃完了自己从碗里拿。”然后他就开始抿酒。

这是我第一次吃米泡粑。

米泡粑有我那时的拳头大,圆圆的,白得像我见过的雪,又像家的天空上待着不动的云。我咬了一口,像咬在了云上。我没吃过云,但我想那白白的云也不过米泡粑的软糯吧,说不定还没有这米泡粑的甘甜清香。我再看伯爷爷,他将米泡粑掰成两半,一半放回碗里,一半送进嘴里。送进嘴里的,被他慢慢地咀嚼。他那咀嚼的模样,是在咀嚼什么呢?对了,他也是像我当下一样,咀嚼我的梦——咀嚼常常使我嘴角流涎的,在梦里吃到特别好吃的东西的梦。伯爷爷咀嚼一阵梦后,就抿一口酒。这一口酒抿下,就与米泡粑一起往肚里吞。他吞咽的时候,满脸的皱纹一下被一种光彩填平了,就像是梦被嚼碎后吞进肚里又从脸上的皱纹里溢了出来泛着光。伯爷爷脸上的光,像凛冽寒冬里他堂屋里常亮着的一炉炭火。

自打那以后,我就常常想着要和伯爷爷去赶场,特别是赶慈云场。我特别想吃那里的米泡粑。可是我的父母不准。父母不准我和伯爷爷去赶场,我就逼着父母要慈云场的米泡粑吃。但父母极少满足我的愿望。有些时候,我看见伯爷爷拿上篾货,知道伯爷爷是要去赶场卖篾货。就悄悄地跑去问伯爷爷,“今天你赶哪里?我好久没吃慈云场的米泡粑了。伯爷爷赶慈云场的话,给我买两个米泡粑吧,我想吃米泡粑了。”

其实伯爷爷赶场回来,经常会给我们买零嘴。他也买过别的集市上的米粑之类的东西,但我们都特别爱吃的,唯有慈云场的米泡粑。逢年过节,伯爷爷知道我们爱吃慈云场的米泡粑,总会端上一筲箕从慈云场买回的米泡粑出来,让我们“管够”。

吃着慈云场的米泡粑我们就长大了,长大的我们,慈云米泡粑的滋味就浸染进了我们的骨头里。

慈云的米泡粑,只不过是大米泡发过后,磨成米浆再沥干发酵,倒进一个个圆圆的木模子里蒸出来的而已。它像北方人家喜欢的面食,南方人每餐必食的米饭一般,只是每个日子里的寻常之物罢了。

只是这寻常之物,却有别样的滋味——你若未曾远离故土,那寻常之物便如一日三餐般寻常;倘若常年在外漂泊,这寻常之物就会是你心里牵挂故土的一章引言。在这引言后面,乡愁会成为五味杂陈的鸿篇。匆匆几行,便已悲喜交加。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