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12月16日
□谭鑫
每到岁末时节,想看雪的念头,总是随气温的下降而愈发强烈。概是因为山城每次下雪都好似过节,因为稀缺,所以珍贵。
曾经在北方看雪的场景记忆犹新。也是一个岁末,我参加友人婚礼,下了飞机刚出机场,当地的第一场冬雪便和我撞了个满怀。我这他乡之客,顿如投身冰雕玉琢的童话中,天地间一片素裹银装,目及处分外妖娆,随处都能采一片雪花,随地都能搓一个雪球,逢人便想打一场雪仗。
也许和“月是故乡明”一样,雪的执念一旦摊上情怀,便也只能“雪是故乡亲”,哪怕故乡的雪从不曾“柳絮因风起”,只是“晴沙不作泥”。于是,渴望家乡下雪,便像是一枚在雪地里情根深种的种子,在寒风里破土挠心。
直到我来到七鹿坪——地处涪陵东南部的一个小众景点,听闻刚降初雪,我们驱车越过平均海拔1000米群山,赴一场冰雪之约。
刚一上山,天与地已被雪串联。大片的雪花争相扑了过来,拂过脸颊,直往厚厚的围巾里钻,触及肌肤的透心凉,像是贴心的问候。对面山头早已一片洁白,青草尖、屋顶上、树梢头,已经被雪抹去了本来的轮廓。树上的红灯笼,被雪紧紧地敷住,隐隐约约只在颊间透出一抹柿子般的红,远远看去,又如红梅点点,白里透红分外妖娆。
雪成了这里不二的主人,但我们亦不觉是客,一路走一路看,顾不得喧宾夺主,手舞足蹈掩不住惊叹连连。难得遇到家乡的冬雪盛景,我们迈向一片更深的雪国世界。
在大雪覆盖的原始森林间,两旁的行道树挂满雾凇。摸索着在林间慢行,雪花一串串、一行行、一簇簇,像是苍天古木开出的满树银花。公园的花坛上,铺满一层雪花被,封住了它们的旧日模样,只有独一无二的纯白。
在风口处,雪花宛如一群调皮的孩子,一会捂住你的睫毛鼻尖,打断你的呼吸;一会撩拨着你的头发,带动起一阵飞扬;一会又轻轻地靠在你的肩头上,如猫般安静乖巧,还时不时闪动着灵动光彩的眼神。
用手轻轻一碰树枝,沙沙的雪花如絮飘散,藏入发丝,钻入脖颈,如暌违已久的故友,一阵嬉笑、几句寒暄便握手言和。踏在雪上,细密的破碎声宛如轧过晒干的枯叶,即便冻得脸红心跳鼻酸,却好似嗅到一丝草木的气息。
车窗外,雪依旧轻盈地跳着舞蹈,在空中翻腾徜徉,一边尽情飞翔一边寻处落脚。它不断敲打着窗,也许想和我一起钻进车里,让我带它回家。我毫无征兆地打开车窗,伸手邀它一起取暖。可当我迎着寒风,把六角冰凌的花瓣捧回车里,它便瞬间化作一滴水珠流逝而去。
我终于明了,万物都有故乡。七鹿坪的雪,自然只有在七鹿坪,才能完美绽放。
往山下走,雪渐渐衰微。七鹿坪的不少树冠上仍有积雪,像头上长出的白色蘑菇,似粉饰一新的新房屋顶,又如千年难遇的铁树开花。偶尔车内暖气烘得我睡眼迷蒙,有种错觉——那雪不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云?一朵朵、一团团,又似棉花,又像神话故事中一夜白头的古人。
北方的雪,应该是气盖山河、轰轰烈烈、豪气干云的,不弄个冰冻三尺万里雪飘决不收场,如同粗犷的北方朋友。
而七鹿坪的雪,有着南方的柔美,来时静悄悄,去时如娇嗔,小心翼翼生怕惊人清梦。于我而言,却正合时宜地填补了家门口看雪的梦幻——霜凝的松林松针,卧蚕般的积雪树枝,白刷刷笔挺的柏树,铺满白雪的森林草原,在雪地里自由奔跑的成群牛羊,和朋友在雪地里徒步、堆雪人、飞雪连天见白鹿的我……
只是偶有某个念头飞入,驻足为身压积雪下不知面目的植物而担忧。但回头转念一想,那些无名的草木莫不是也和我一样,年复一年地盼望这场雪已多时?雪落大地和我回归故乡,其实并无两样。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