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6 2024年12月21日
□陶灵
小时候在姑妈家看杀年猪,我观察到一个细节。请来的杀猪匠开膛破边时,用铁钩钩住猪后脚,倒挂起来操作。破完边,他不直接取下铁钩,连着钩周围的肉一起剜割下来,顺手丢在自己装工具的篮子里。钩上带着一坨肥肉,走时提走了。
我问过很多同辈与长辈,都没留意到这点,可能属于个别杀猪匠的习惯。肥肉拿回家可熬一两钱猪油。腊月里,请杀年猪的人户多,几天下来,得到一斤半斤猪油不成问题。在过去,这是有“油水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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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烫皮刨毛前,杀猪匠要把猪鬃扯下来,这归他,大家都晓得。猪鬃是猪颈背脊上又粗又硬的长毛,供销社门市在收购,是制刷原材料,加工后出口,工业和军事上都用得着。“川鬃”质优,远近闻名。民国时期,有外国商人在川江一带开商行,专门做猪鬃生意。猪鬃归属山货行业,其他诸如药材、皮毛、桐油等山货生意,因天时地利变化而兴衰不定,唯独猪鬃销势一直都旺。
有一年,姑妈对请来的范杀猪匠说,要扎一把洗衣刷子。范杀猪匠没全拿走,留下了一些猪鬃。20世纪70年代,杀头年猪的工钱五角至八角,猪鬃和那坨肥肉算是主人家的“打发”,叫“吃带头”——吃,意为得、取;带头,顺带搭头。这是不成文的行规,是乡俗。
川江走船,桡胡子会带一些私货,如黄豆、糯米、大米等,只为逃税。这和“吃带头”有些相似,他们自称“捎带”。1883年,有个英国人在沙市雇一只木舤船入川。船主是巫山人,到达巫山码头后,从舱里搬出几匹土布和几袋大米、檀香,这些是在沙市悄悄装上船的,英国人一点没发觉。外国人包船,沿途各关卡免查,船主趁此躲脱了缴税。一个多月后,这位英国人返回时,在重庆又雇一只木船。船主也捎带货物,装的是鸭毛,用篾席包裹好,放在自己住的船尾舱里,运到上海销售。
过去船主雇桡胡子时,都要预付一些工钱,好让他们买货“捎带”,顺便挣点“外水”。但亏赚自己负责,这属行规。抗战胜利后,内迁重庆的人员纷纷返回武汉、南京及下江一带,著名教育家叶圣陶与家人、同事、亲友坐两只木船出川。50多人等了两天,船一直不开,只因船主没预发工钱。船工们要等发了钱去买白术(中药材),“捎带”去下游卖。
到川江支流山里买木材的老板被称为“山客”,每次放排入江,也允许每个排佬儿“捎带”四根原木。自古食盐专卖,贩私利大,捉获后都严惩。川江桡胡子想尽“苦方儿”,铤而走险。川江支流有一偏远盐务机构,也许知道桡胡子辛苦,也可能查不了那么细,干脆放他们一马,每趟允许“捎带”十斤。
但是抗战期间,政府雇民船运送军用物资,一概不准附搭乘客及私载商品。1940年,阆中县嘉陵江船户马某私自搭运800斤花生,被所属船帮按规定处罚金100元。20世纪80年代中期,四川蚕茧利高,一些地方政府不允许跨区域贩运,派港航监督艇在江面拦截。我所在的县食品公司利用运猪船打掩护,时不时帮货商夹带一些,装运到湖北出售。装蚕茧有暗语,叫“白果果儿”。听船员说,蚕茧货轻,运价高,夹带又不影响航行。有一次,运猪船在下游邻县被拦截,遇巧这次没运“白果果儿”。但检查人员说上次运了,过境时你们故意开快车,为安全起见,他们没追拦,必须罚款。船长僵持不交,船被扣。生猪属鲜活商品,又是在夏天,因此病、死多条,损失很大。纠纷扯到地区相关部门,最后两县的领导出面才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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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川东一带县城,过去一般开设有米粮货栈,为商贩免费提供堆放、储存之地。少数大一点的货栈,还附设照看骡马、提供草料服务。当然也不完全是白帮忙,货栈采取“打角子”的方式“吃带头”。
介绍“打角子”前,先说说以前货物买卖怎样称重。那时候大宗货物买卖不用秤。比如猪贩子到乡下买肥猪,没有秤,更没有称猪的大秤。一头猪的价钱,全凭经验,买卖双方当场议定,亏赚自愿。这叫“估坨坨”。牵牛送宰的牛贩子更要凭经验,甚至说是本事,牛的骨骼大,稍估偏一点,宰杀后肉的悬殊少则几十斤、多则上百斤,亏赚风险大得很。现在乡村耕牛买卖,很多地方仍是“估坨坨”。
汤溪河、东河一带的木船运煤,用“印子”计量。“印子”为四棱台形木板框子,上小下大,上无盖下无底,方便计量后取出。计量时,把“印子”抬到码头空地上,撮箕装了煤,一下一下往里倒。装满后向上抬起“印子”,煤堆留在原地,“印子”另放一空地处,重复操作。每堆“印子”的煤计量约两百斤。
然而像金银和贵重药材之类精细物品买卖时,要用秤称。这种秤很小,最大单位为两,最小以厘计,精确度非常高,叫戥秤,或戥子、戥子秤都可。秤杆多为乌木或兽骨做成,粗细、长短和筷子差不多。铜质的秤盘非常薄、轻,大小如茶盏。秤砣是圆或方形的铜片,如铜圆或火柴盒大小。民间有拿戥秤做比喻的俗语:“家中有金银,隔壁有戥秤。”意思是你经济条件如何,瞒不过邻里乡亲。还有一句“未必要拿戥子来称”,比喻对人斤斤计较,或苛刻。
回过头继续说“打角子”。商贩堆放、储存米粮在货栈,最终是要卖了赚钱。过去卖米也不用秤,用升、斗计量工具。升和斗,为倒过来的四棱台形框子,样式像量煤的“印子”,但下面封了底,也小得多,一升只有六斤,一斗为六十斤。另有两斤和三斤的量具,分别被称为合(音“各”)升、半升。合也为旧时的计量单位之一。用量具卖米,卖到最后都可能剩下零头,不足一升,这就归货栈所得,算是报酬。此为“打角子”。
我岳母小时候读书,因物价涨得飞快,学费改交“尊师米”。她在家里拿了钱,自己去米市买,由卖米人帮忙送到学校。卖米人为挑担进城的农民,无秤,也没带升、斗,市场上有人专门出借,帮他量米。斗或升装满后,拿丁字形的木“趟子”推平升口或斗口,落下来的散米为出借量具人的报酬。卖米人肯定不会一股脑儿往斗或升里倒米,特别是快要满的时候,会悠着点慢慢倒。但不能有凹凼,不然买米人不干。因此,出借人就在这种平衡中得点“残羹冷炙”。
川东有一乡场,附近村民逢农历三六九赶场,在文庙卖米。庙里和尚备有升与斗,统一由他量米,以示公平。升、斗满后,和尚不用“趟子”推米,用手抹,抹两次,第一次落下的米仍属卖米人的,抹第二次时落下的才归他,算庙里的收入。落下的米大约相当升、斗里的百分之一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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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川东一带桐油产量大,农民挑进城卖,桐油公会派人查验质量。此人用一截带圈的竹竿,样式有点像现在调搅鸡蛋的小用具,在油篓中慢搅,看里面掺假没有,是否有杂质。桐油非常稠黏,验毕提起竹圈时,往往粘有一二两,冬天时会更多。验质人专门用木盆搁放竹圈,粘的桐油滴在里面,要不了多久就滴满了,算他的回报,油帮公会不再给他开工钱。这叫“打钩秤”。
我听苏老先生说,他们县桐油公会“打钩秤”的人姓赵,每年须从得到的桐油中捐出100斤来,为本帮端午节竞技的龙舟打两道防腐油。这与“船板凳”(船工)拿出部分“出秤”治滩差不多。澎溪河木船运米,交货时多出的斤两为“升溢”,归船板凳,叫“出秤”。当然,差斤少两也由他们赔。《开县交通志》载,1934年、1935年,各方集资整治猫爪子以下各险滩,其中运米船户捐出1934年4月至9月的“出秤”。同时,粮帮公会也将扣下的船户差秤米款300元拿出,一同用于治滩。
“吃带头”并不“伤筋动骨”,在双方承受能力范围内。因此过去民间比较时兴、普遍,方法还有多种。
农村栽秧和挞谷叫“抢种抢收”,简称“双抢”,因体力用度大,农民需喝点酒解疲劳。打酒凭票的年月,供销社专门供应“双抢酒”,可不要票,也不收钱,用粮食斢。三斤高粱,或三斤半包谷,斢白酒一斤。按常规,一斤高粱或一斤包谷可烤酒半斤至七两,多斢的粮食烤出的酒,赚的钱为供销社应得利润。
以前,家里来了客人,没什么好招待的。主妇会撮几斤麦子,让家里的细娃儿提到生产队面房,换回一把挂面。斢换标准是,一斤麦子斢七八两挂面。差缺是因为磨面粉时要产生麦麸,可做饲料和酒曲,归面房得,充当加工费。如果一斤麦子只能斢到半斤或六两挂面的话,那一定是好面粉擀的,产生的麦麸多,划得来。
(作者系重庆文史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