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站独行的人

版次:007    2024年12月21日

□李晓

在这个高铁时代,火车已渐行渐远,驶入了时代的天幕中,但依然在云端轰鸣。

我怀念火车,那里有山河故人,有过去岁月的黑白时光,有我追忆的生活。

在台湾摄影师阮义忠的一幅摄影作品里,一个男人躺在铁轨上,听枕木上从远方隐隐传来的火车震动声。这个人,患了一种叫乡愁的病。

城里的朋友朱老二,50岁那年关掉经营的店面,做了一个无业游民。朱老二常带着摄像机到离城5公里外的火车站转悠,他喜欢拍摄火车照片,整理后配了文字发布到网络上。火车的照片是灰白色的,有逝去年代怀旧的味道,我在夜里望着那些火车照片,常听到火车穿过隧洞而来的轰隆隆声。还有那些从火车上扛着大包小包下了火车的人,他们各种各样的目光:疲惫、寻找、惊喜、慌乱、急切……有天清晨,我打开朱老二的网络照片,看见一辆即将启程离开的火车,一个年轻男子站在窗外,踮起脚来与在车内女子旁若无人地亲吻,一个老大爷歪过头去看报纸。

朱老二有次喝酒时告诉我,有天他去火车站拍照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娘下了火车,迈着蹒跚的腿朝他走来,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突然扑过来抱住他哭喊:“我的儿啊……家华,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朱老二那天鬼使神差叫出了声:“娘,我就是你的儿!”朱老二13岁那年就没了娘,把大娘搀扶到离火车站不远的餐馆里,点了几个菜,他和大娘聊了起来。原来,大娘是从河南的女儿家里,一个人专程回故乡来,就想看一眼老房子,找一找老房东。

还有一件事,是大娘28岁那年,她4岁的大儿子家华走失了,再没了消息,大娘说,大儿子嘴角有一颗痣,而朱老二嘴角也有这样一颗痣。朱老二说,那天他唤了一声“娘”,突然感到好多年来一直压在心里的沉沉心事终于落了地。他去火车站的拍摄与寻找,似乎就是等待这样一次冥冥中的相逢,一次眼含热泪的拥抱与呼喊。

后来,朱老二陪着老人到城里看老房子,可老房子在旧城改造中早已灰飞烟灭,老房东倒是找到了好几家,几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几天后,朱老二又把老人送到了火车站,他趴在地上,为老太太拍摄了一张在火车上的照片。照片上,老太太发黑的眼窝里,有几滴浑浊老泪。

我发觉,在城里时常涌动的乡愁,是从看不见的远山袅袅而来。我憋得难受,又难以诉说,像海水在海里不安地摇荡,又像是海水从天倒扣下来。我想喝一次大酒,把自己灌醉,却又找不到那种浇透我心头的老酒。于是,我就喜欢一个人去火车站溜达,似乎是去等一个从异乡回来的朋友,或者让那心头漂泊的心事稳稳地落地。

城里的友人老王,那些年的腊月喜欢一个人去火车站,有一次我陪他去,看见老王面对火车站里蜂拥的人流,嘴唇不住翕动着。随后,我们在火车站附近一家小馆子喝酒,老王脖子一仰,把一杯酒给吞了,感叹道:“我在火车站看见这些回家过年的人,心里热乎!”老王的故乡在东北,在腊月的火车站,他是来看一看回家的人流,抚慰一下嗷嗷待哺的心。“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穷乡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王朔在一篇文章里这样解释乡村为何成为中国人精神上的故乡,我才真正懂得了,老王为啥要在腊月里去火车站,目光痴痴地看着那些回家的人流。

有天我去火车站,正是黄昏,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女子下了火车,默默跟着我走了好远一段路。等我一回头,她就转身离去,我毕竟不是她要找的人。但我看见这位素颜女子,相貌古典清纯,也有眼袋浮现,大概是在火车上睡眠不好。等女子远去,我返身继续沿着铁轨徒步,铁轨两边,有狗尾巴草在风中吹动,那是我故乡山坡上最普通的草,我接连扯起几根,放在嘴里嚼着,是淡淡苦涩的味道。

一个月夜里,我静悄悄离城,去了火车站。夜深了,天已微凉,一个中年男人下了火车,他没乘车回城,我看见他漫步走向铁轨边,在一棵树下,他点燃了一支烟。树影婆娑的月光里,烟火闪烁的微光像一只萤火虫。我也沿着铁轨边散步,那男人走过来,递我一支烟,帮我点燃,没说话,就转身离去。这像两列迎面而来的火车,匆匆一点头,就各奔东西。

在火车站踯躅的那些人,是怀有愁绪,是心头相思,或者,就是幽灵一样,愿意独处的时光。

(作者单位: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