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她幸福院的亲人们

版次:010    2024年12月23日

□唐林

幸福院周边的山不高,但葱郁,好看;石板路不宽,但光滑,好走。20年后,我再次来到这里,寻找对母亲的记忆。进入院子,院坝干净,曾经留下的脚印似乎还有痕迹。从青石板走过,上五步石台阶,坐在屋檐下,听着有节奏的雨滴声,闭上双眼,时光似乎倒回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一幕幕往事慢慢向我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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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夏天的早晨,一天中的第一缕炊烟从瓦缝中飘出,阳光从樱桃树梢穿过,慢慢钻进了东边底楼屋的门缝,妩媚的阳光敲醒了这里的老人和孩子,院子沸腾了起来,新的一天在晨光中诞生了。七十多岁的老人张二妈、李三妈、赵幺妈微弓着背,开始打扫院坝。四个稍年长的孤儿,两人一组抬着水桶去一公里外的水井抬水。年近八旬的李三公已准备好砍柴的斧头和背柴的绳子,慢慢推开了木门,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阳光和雾气夹杂的朦胧中。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母亲都是围着柴火灶做能让孤儿和老人吃得饱的早餐,母亲美好的青春似乎就在这烟熏火燎中慢慢流逝。近30年里,母亲送走了十多位老人,抚育了十多个孤儿走出幸福院。这平凡而沉默的过往,只有自己经历了养儿育女、照顾年迈的父母之后,才从心底里感受到了母亲的平凡与伟大。

乡下人把过春节叫过年,幸福院常年近20个人的大家庭,十多个不同姓氏的孤儿和老人围在一起,年饭前必不可少的是母亲给每人发5块钱的压岁钱,在当时的乡村,这是大钱。年夜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晚饭,桌上有八个大土碗,碗里装满了大鱼大肉。吃完年夜饭,老人们围着火炉守夜,柴火烧得很旺,把老人们的脸烤得通红。老人们轮流讲他们的往事,讲有过的丈夫,有过的子女,疼人的父母,讲最终他们都是怎样地离去。他们还讲自己来幸福院后,这里有饭吃,不挨饿,有衣穿,不受寒。孤儿们吃完饭就到门外放鞭炮去了。到下半夜,老人们三三两两回到房间去睡觉,年就算过完了。

2

孤儿们到18岁时就要离开幸福院,回到他们来时的地方独立生活。一个一岁时被母亲抱着来这里的熊姓孤儿,从进门那天起,熊家会这个真名就没被叫过,都叫她熊姑。18岁时,她离开院子这天,硬是抱着母亲泪流满面不愿离去,她说她的家在这里,她的母亲在这里。院子里老人和孤儿都彼此当亲人,我的母亲自然成了老人的女儿和孤儿的母亲的双重角色。作为女儿,是为老人们养老送终;作为母亲,要哺育孤儿长大,在孤儿们结婚时坐在堂屋上接受作为母亲的跪拜。每当有这样悲喜的日子,老老少少都忍不住要流一场泪。

老人们生病了和弥留之际是最要紧的日子,饭要喂到嘴里,半夜得给生病的老人翻翻身,要离去的老人什么时候离开,还真看不出个准,多的时候要守上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夜晚,母亲不愿让这些孤独的老人在没有人的陪伴下孤独地离去。

3

父亲在县城工作,每年都会给幸福院拉两车煤,乡亲们只要听说幸福院的煤到了,都会挑上箩兜,背上背篼来运煤,很快一大卡车煤就搬进了幸福院里。乡亲们酒足饭饱之后,母亲让所有运煤的乡亲都自己挑最好的煤,能装多少算多少,挑着背着回家,也算是运煤的报酬。每当母亲把乡亲们送出大门外,看到乡亲们说说笑笑的背影,母亲站在夜色下,脸上的笑容是那么满足。

春绿秋黄,日落日出,20多年的光景似乎一晃而过,但靠每天周而复始堆积起来的日子,似乎又很漫长,檐沟边的一股涓涓清泉常年都一个节奏地流着,开关门时的叫声始终是那样叽叽嘎嘎的,天天都在重复,年年岁岁的时光似乎在这里静止了一般。在对孤儿和老人迎来送往的岁月中,母亲也在老去,似乎越来越拖不动这个大家庭了。在她50岁那年,乡里找了个从部队退役的王姓青年接任了幸福院院长。

4

母亲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上午离开幸福院的。早饭后,孤儿、老人和几十个乡亲,还有公社党委的魏书记都聚在院子里。魏书记说,母亲作为一个有近30年党龄的党员,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含辛茹苦抚育孤儿、照顾老人,几十年每月只有10块钱的工资,现在不当院长了,也没向组织伸手要过一分养老钱。母亲叮嘱老人们冬天少出门、孤儿们大热天不要下河游泳,不安全。母亲又说自己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是共产党解放了她,公社安排的事就要做好。

临走时,母亲和老人、乡亲们拉了拉手,抱了抱孤儿,上车的时候大家眼里都噙满泪水。

母亲到县城生活了几十年,有时也会回到幸福院去看一看。尽管母亲在岁月中慢慢老去,有些记忆开始模糊,但幸福院那些人和事,母亲总爱在我面前清醒地提起,对那些老人和孤儿的记忆似乎从来就没滑走过。

母亲85岁时,身体越来越差,也意识到可能时日不长了。在还勉强走得动的时候,母亲让我陪她再到幸福院去看一看。这时幸福院已搬到了乡上漂亮的新家里,昔日的木屋、土墙屋已拆掉。满头白发的母亲,有些吃力地躬身拾起一小块瓦片,一直拿在手上。我也拾起一个锈蚀的小瓷盅,瓷盅上面的字有些模糊,好像写的是为人民服务。天色渐渐晚了,只听母亲轻轻地说该回去了。我扶着母亲沿着来时的路,融入了披着晚霞的暮色中。这时我突然想到这样的诗:“一片叶落在哪里都是归宿,一朵花开在哪里都是芬芳,一个人走到哪里都是生命。”

(作者系重庆某文化单位退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