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虹

1949年11月1日，二野司令部发布解放重庆的作战命令，短短30天，人民解放军即突破国民党军川东防线，歼灭大部有生力量。1949年11月30日，重庆解放。几天后，刘、邓率二野司令部进驻重庆。

刘、邓先后离开重庆二十多年了。刘伯承自1926年领导“泸顺起义”失败后，从泸州经铜梁、合川，绕道秦岭，途经汉口，奔赴南昌，参加领导了举世闻名的八一南昌起义。邓小平自1919年9月到重庆留法预备学校读书整整一年，1920年9月11日，与80多名同学在朝天门码头登船离开重庆，赴法国勤工俭学。如今，他们重返重庆，进城第一天，就提出要吃家乡饭。啥子最能代表家乡饭呢？刘伯承说：“担担面噻。”邓小平回应：“对头！告诉老程，中午就吃担担面！”

1

一碗担担面，难倒老师傅

据邓小平的警卫员崔来儒回忆，当他给炊事员老程说给刘、邓首长做碗担担面时，老程就面露难色：“担担面？光听邓政委说过，我没做过。要不先做一碗试试……”

崔来儒说：“程师傅，当初在邯郸，你在大饭馆掌勺，不是会做川菜吗？”崔来儒所说的邯郸大饭馆，就是当时邯郸有名的“一品堂”酒家。相传这是一个进京赶考落第的落魄秀才，离开京城来到河北邯郸，为谋生而开的川菜馆。这秀才做得几样家常川菜，亲自操刀掌勺，没想到开张几天，就大获赞誉，生意做大了，取名“一品堂”

1945年秋，国民党军撕毁停战协议，向解放区发动进攻，先后爆发上党战役和邯郸战役。我军在取得上党战役胜利的同时，刘、邓秘密实施对新8军军长高树勋的工作，争取高树勋率部起义。10月30日，高树勋率新8军起义，并通电全国发布《停止内战团结建国的起义宣言》。刘、邓部队取得邯郸战役的胜利，由于这是解放战争初期国民党军队首次成建制的起义，产生的影响甚大。

刘、邓在邯郸“一品堂”酒家设宴招待高树勋。刘伯承给高树勋夹菜时说：“这是我们四川的家乡菜，鱼香肉丝，虽然不及我开县老家的正宗，味道也还不错……”

刘伯承是军事主官，战役进行期间，殚精竭虑，废寝忘食。邓小平这段时间一直为刘司令员肠胃不好吃不下东西焦虑，今天见他胃口大开，非常高兴。饭后，邓小平就去找“一品堂”老板，提出聘任掌勺程师傅的请求。老板满口应承，把程师傅叫过来。邓小平温言细语地对程师傅说：“程师傅，我们都很喜欢你做的菜，想请你去部队一段时间，你来主管红案做菜，可以不算参军，我们按你在‘一品堂’的标准给你开工钱，你可以来去自由，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不知你愿意不愿意？”程师傅说：“愿意愿意，八路军129师，打日本鬼子，名声就是杠杠的！”

就这样，程师傅在刘、邓身边，一干就是四年。如今来到重庆，刘、邓提出要吃担担面，却把他难倒了。他叫人买回海椒姜蒜，尝试着做了一盆。吃饭的时候，刘、邓相视笑笑，没说什么。但崔来儒看得出来，首长们没吃好。

崔来儒有些抱怨地对程师傅说：“老程师傅，你不是专门做川菜的掌勺师傅吗？怎么连担担面都不会做？”程师傅说得有点无奈：“我是河北人，从小跟师傅学手艺，我那师傅做川菜本来就是二把刀，我就更不济了，最多算一个三把刀……”

这一下，崔来儒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2

“要吃担担面，还得回四川！”

司务长听说了，就叫崔来儒上街去买现成的担担面。

崔来儒去管理员那里领了钱，拿着盆子要出门。邓政委的大儿子胖胖见了想跟着去，崔来儒就带他去了。

崔来儒也不晓得哪里有担担面卖，就在路口问老乡。老乡告诉他穿过这条巷子，前面就是好吃街。

崔来儒不明白为啥那条街要叫“好吃街”。走拢一看，各种各样吃的东西多得很，但都叫不出名字。胖胖看着那放了九个格子的铁锅，冒着热辣的水汽，闻着就忍不住想咳嗽，吃客却很受用，把菜夹到锅里晃荡，然后就夹出来放油碟里，吃得很是惬意。胖胖就问：“崔叔叔，这是什么？”崔来儒心想：我怎么知道？那吃客就用椒盐普通话说：“小崽儿，这个就是火锅儿噻……”

崔来儒就问他哪里能够买担担面？吃客见崔来儒背着枪带着细娃儿端着盆子买担担面，心想当兵的养家糊口不容易，就说：“担担面又可以叫小面，价钱是最相因的。你对对直直朝前头走，走到丁字路口倒左拐，那里有一家东东面店，我兄弟开的，味道不摆了，嘿正宗，又干净，价钱又相因……”

崔来儒问“相因”是什么意思。吃客还是用椒盐普通话回答：“就是花钱不多，不啷个贵的意思！”

最后，他再三嘱咐：“这回你们先去尝个味道，吃安逸了，下回你要吃再买东东面店的小面！”崔来儒边走边回头随口应声：“好呢。”

东东面店的担担面果然不错，胖胖闻到那个味就吞口水。崔来儒计算了刘、邓首长两家的人数，就买了十碗，端着一盆子面回去。刘、邓刚开完会出来，拿起筷子伸到碗里就开吃，一边吃一边连声说“好！”“二十多年了，没有吃到正宗的担担面了！”

“是啊，要吃担担面，还得回四川！”

崔来儒一边吃一边想，自己怎么吃不出刘、邓首长那个感觉呢？辣还可以勉强忍受，麻硬是受不了，把舌头都麻木了！

见刘、邓首长这么爱吃担担面，崔来儒又去买担担面，这次他另外找了一家面馆。端着面刚出来，没想到碰到昨天那个指路的火锅吃客，他见崔来儒到这家面馆买面，眉毛就立起来了：“说好再去东东面店买面的，啷个变卦了呢？”崔来儒有些脸红，不便明说警卫工作的纪律，不能专买某一家的食品，以免有特务放毒，就笑着说：“各种味道我都想尝尝……”

那吃客望着他背影说“勒娃点都不耿直！”

崔来儒听到了，不知道这是说的啥意思，只是回头歉意地笑笑。

3

“我就是弄不出来那个味道”

之后，刘、邓晚上如果开会或加夜班，吃夜宵都会叫崔来儒去好吃街买担担面。有时在外面开会，也很少在外面吃饭，总是要赶回曾家岩。看刘、邓首长如此喜欢吃担担面，自己却做不出来，程师傅很是自责。他悄悄买齐了作料，试着做了两回，叫崔来儒试吃。每回崔来儒都尝了一口就说不是辣了就是酸了，反正不是那个味道。

这天，程师傅终于红着脸对邓小平说：“邓政委，对不起，我太笨了，我不会做担担面……就是弄不出来那个味道。”

邓小平宽厚地笑着说：“我们请你来是掌红案的，面食属于白案。这个事情，你不必挂怀。”

第二天，崔来儒见程师傅还是一脸愁容，便说：“邓政委都说了，担担面属于白案，你还有啥不开心的？”

程师傅叹了一口气，说：“不是担担面的问题……”崔来儒就跟他开玩笑，说：“你是不是跟大姑娘小媳妇借榔头说错话了？”

部队入川之前公布的禁忌用语中有一条：不能对老百姓说锤子，只能说榔头。

程师傅连连摇头，递给他一封信。崔来儒打开一看，是程师傅家里写来的，说他母亲病重，要他回邯郸。崔来儒说：“当初邓政委请你到部队，是说清楚的，你可以来去自由。关键是你自己想不想走。”

程师傅叹气说：“我想回去，又怕说我不革命了。真要走，又舍不得，刘、邓首长对我这么好。再说，重庆这地方也这么好。”

崔来儒就说：“那你就别回邯郸了，把老婆孩子接到重庆来不就结了！”

程师傅长吁一口气说：“我拖儿带女，要是跟你一样是年轻单身汉就好了，我这把年纪，毕竟故土难离啊！”

崔来儒把程师傅的想法对邓政委讲了，邓小平听了后说：“我们说话算话，革命成功了，让人家回家。”他马上叫来后勤部长，告诉对方说：“程师傅要回邯郸，工钱给大洋，一个都不能少。外加路费，再写一封介绍信，充分肯定他为革命工作的辛勤付出。”

后勤部长说：“这几年他工钱不少了，比首长津贴还多呢，路费就算了吧……”

“不能算，我们连俘虏都给路费，程师傅还是自己人。”

程师傅走那天，后勤部新聘任的厨师走马上任，做了一桌渝味川菜。刘、邓首长给程师傅践行，挨着给他敬酒，感谢他四年来的辛劳。

程师傅感慨地说：“这几年能够跟着刘、邓首长是我的福气，不然，兵荒马乱的，我早就饿死了。”

刘司令员哈哈笑着说：“不会不会，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

邓政委接着说：“如果没有程师傅给我们做饭，饿死的是我们这些吃饭的……”

刘司令员说：“是啊，在大别山，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你把养了几年的大黑狗杀了给我们补充营养，我们是记得的！”

程师傅听着就哭了。

崔来儒想起程师傅跟大黑狗人狗情深，不忍心自己下手，叫战士们帮忙，听着大黑狗临死的叫声，他躲在一边嚎啕大哭。想到这，他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最后，程师傅擦了擦眼泪，说：“新的师傅来了，他做的这一桌子菜，手艺都是杠杠的！我走了也可以放心了！”

程师傅跟着刘、邓首长逐鹿中原，南征北战，在二野司令部他的身份始终是一个老百姓，见了刘、邓也没要求他敬礼。可是，临别之际，刘、邓首长亲自去给他送行。程师傅挥手上车之后又跳下车，把烟锅袋别到腰间，站直后正了正军帽，向刘、邓首长敬了一个不很标准的军礼。

刘、邓首长向他还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程师傅老泪纵横，上了车。

崔来儒把车启动，扬起两缕黄尘……

（作者系原重庆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