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4年12月30日
□李晓
一块肥肉闪着金光,它从白云深处飘落,我冲过去伸出大嘴接住,来不及咀嚼就猛地吞下。肥肉浸透骨子的香,舒服地漫向我体内四肢百骸。
这是我梦中的情景,表明我对肥肉的一往情深。好吃肥肉,是来自我血脉里的遗传基因吗?
独立于大地荒芜处,有两个爱吃肥肉的人去远行了。
一个是老家102岁高龄的冯大娘,一个是我84岁的父亲。他俩作为乡人结伴,直奔另一个世界吃肥肉去了。
冯大娘100岁那年,本地报纸开辟了一个寻找长寿老人的栏目。我陪记者小何去采访冯大娘,问起她的长寿秘诀。冯大娘张开还有17颗牙的嘴,呵呵一笑说:“我啊,就是一辈子爱吃肥肉。”冯大娘膝下无子,老了后靠村民老李赡养。老李告诉我,老人每顿饭就要吃几块肥肉,喜沙肉、红烧肉、回锅肉、粉蒸肉、盐菜烧白、炖肥肉,老李这样天天轮流奉上。
冯大娘仙逝后,我赶回老家参加老人的丧宴。老李在冯大娘的灵堂前摆了一大碗红烧肉祭奠,照片上老人笑眯眯的样子,恍惚中看见她眼帘下垂正盯着桌上的红烧肉。
父亲爱吃肥肉,他对肥肉的眷念一直到老。父亲78岁那年患了一场大病,他在医院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吩咐我母亲回家炖一碗肥肉粉条端到医院来。母亲回家做了肥肉端到病床前,但父亲勉强吃了一坨后就咽不下去了。顽强的父亲躲过死神的魔爪,他在人间又逗留了6年。6年里,父亲对肥肉的感情一直不减,尽管血压血脂上升,医嘱少吃肥肉适量运动。但这两样父亲没法做到,一是肥肉照吃,二是推行他倡导的“龟养”,整天躺在沙发上关心国际大事与餐桌上油亮的肥肉飘香。父亲在秋天的一个中午,突发脑梗引起心衰后去世。母亲说,要是父亲平时节制一点少吃肥肉,或许还可以长寿好几年。我安慰母亲说,父亲毕竟享了口福。
父亲爱吃肥肉,或许是来自家族基因的遗传。爷爷爱吃肥肉,但在那个贫困年代,爷爷极少吃够吃饱一顿肥肉。我11岁那年,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事,一个人家病死一头老母猪,主人家念其劳苦功高,就偷偷在黑夜里掩埋了母猪尸体。没料第二天晚上,另一个村里人去把母猪尸体挖起来,悄悄请了屠夫将死猪肉处理后,把肉煮了一大铁锅,宴请村里相好的人,爷爷也兴致勃勃参加了那晚的宴请。没隔几天,母猪的主人感到如遭挖了祖坟一样的奇耻大辱,喊来村长调解此事,村长哼哼哈哈说了一通两边讨好的话后不了了之,因为村长也参加了那晚的母猪肉宴席。
爷爷去世的前几天,他梦里还在狼吞虎咽着一块块大肥肉,半梦半醒之间,又发觉嘴里满是泥沙。爷爷说,是梦中在磨牙,梦醒来时又感觉是在啃一坨石头。
“这桌子能吃吗?这抹布能吃吗……”这是年轻的萧红流浪在洪水过后的哈尔滨,在饥荒岁月产生的幻觉。尽管她身边有恋人萧军,但肚子的饥饿是爱情也填不饱的。我想,要是有一顿奇迹般降临的肥肉宴,当年昏天黑地的哈尔滨,在她眼里,一定节庆般张灯结彩。
我在县城上高中那些年,附近有一家绿树葱茏的国营工厂,一到下班时间,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工厂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今日供应芋头烧肉、粉蒸肉”,工人们自豪地端着搪瓷盅去食堂打肉。高中同学刘小胖的父亲是工厂炊事员,有天小胖端着满满一盅子红烧肉心怀感恩送到班里一个成绩好的女生面前,小胖数学成绩一塌糊涂,他常找女生抄作业。
我去大都市,在高楼大厦间的马路上双腿乏力高一步低一步行走,总会产生人如蝼蚁的渺小孤独感。有哪一盏灯,对我温情脉脉地闪烁呢?有一年去北京,在诗人二毛开的馆子里,吃了一顿菜馆里的名菜“二毛回锅肉”,我就着白米饭一个人吃完了一大碗回锅肉,吞食了香喷喷的肥肉,我顿时感觉到北京的夜晚灯火可亲。
一块肥肉油光闪闪,它是缥缈岁月里,温暖我心的打底食物,也是对一些时光的深情缅怀。
(作者单位: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