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7 2025年01月04日
□马卫
乡村的文人,大多是些半吊子,没有考出来的、又喜欢读书的、大家称为书呆子的人。
他们也能背、也能挑、也能扛,但是他们绝不是最能劳动的人。因为乡村的文人,大多体质羸弱,因为常常看书的缘故,他们就长得有些清秀、有些斯文,好多还戴着副廉价的眼镜。
乡村的文人,不写文章,也不求功名,所以,不会见他们的大名在报上、在杂志上、在电视上。他们淡泊明志,只不过他们淡泊了,至于明的什么志,可能一辈子也没有弄明白。
乡村的文人,读的书也不时尚,没有韩寒,没有郭敬明,没有安妮宝贝,没有马尔克斯,没有大春颜薮,没有韩冰、门罗什么的。他们读的书,大多很过时,比如鲁迅的《呐喊》、郭沫若的《蔡文姬》、巴金的《家》、沈从文的《边城》,甚至金敬迈的《欧阳海之歌》、克非的《春潮急》,或者是《今古传奇》《大红袍全传》《弟子规》,还有梁羽生和金庸、古龙和陈青云。
他们不关心莫言得不得诺贝尔文学奖。
他们读书没有目的,没有选择,见啥读啥。通俗的,故事性强的,首选。
有时是算命的,有时是看风水的,有时就是本农历,一样读得津津有味。
乡村的文人,就像山上的草,随风长。就像坡上的树,见光绿。
乡村的文人也有风光的时候。比如,谁家的老人走了,请他去写《家祭》,这可是狠活儿,这家祭,就相当于城里人的悼词,可比悼词要求更严,因为要押韵合辙,能吟唱。
比如张大爷走了,就是我们村头号文人的李眼镜给写的家祭,让全村人听了无不落泪:
公社化,伙食团
公社化蒸碗碗饭
饭是清汤照人影
沙子比米多一半
回家挑出米颗颗
再把野菜往里掺
三月一个男子汉
瘦成一根枯竹竿
乡村文人当然好酒,只不过他们喝的不是五粮液,不是茅台,不是杏花村,不是古井贡酒,不是海之蓝。他们喝的,就是村里趴脚李自酿的苞谷酒。好在人熟,他们可以直接去趴脚李家接原度酒,而且一定是中节子酒,高达六十多度,有时还能达到七十度。要是头一次喝,一杯下肚,就像火烧火燎。可是,别看这些清瘦的乡村文人,喝这样高度的酒,竟然不醉,如同喝山泉一般。喝得得意忘形,喝得春风桃李,喝得笑声回荡。
喝多了,话就多,于是从盘古王开天地讲起,开始了“摆古”。
乡村永远有故事,而且有名有姓,有根有据,有男有女,有荤有素。
乡村的文人们,摆故事总要有个开头:话说当年,八大王张献忠进四川,那个杀人呵,如割茅草——
听多了,大家都熟悉了,只是每次听,都有新意,因为喝了酒的乡村文人,常把宋朝的故事讲在唐代,把李白喝的酒说成啤酒,大家心里暗笑,却绝不打断,或是纠正。
乡村的文人,讲得大家点头哈腰,讲得大家心醉意沉,就很满足地摇头晃脑。
乡村的文人,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大事,死后能剩几本破书,子孙们都不愿意保留,于是当废纸给卖了。
乡村的文人,也没有留下大名,只记得某个故事,是某某讲的。
乡村的文人,就是乡村的书,只是现在是电子书了,他们还是二元纸木刻或石刻版,所以难以流传。
乡村的文人,就是乡村的历史,只是历史记载得很粗略,他们活得更详细,更真实。
乡村的文人,一代代不绝,是因为他们没有对生活有很大的奢望。
一代代不知名的乡村文人,才让乡村文化薪火相传。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