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7 2025年01月04日
□黄海子
在那里的天空中,总是一朵云挨着另一朵云。一朵云下有一个小村庄,叫陈家塆。
在陈家塆的大地上繁衍着的生命,与其他广袤大地上的一样——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热爱着生养他们的土地。他们生长、死亡;他们出发、回归。总之,他们遵循着自身的规律,在土地上演绎着生命的平凡与独特。
比如我家那条已经十三岁,已经老态龙钟,名叫“花儿”的狗。
这天,它像往常一样,去我母亲的坟头坐了一阵子,回到家里来,然后去我家的每一间屋里转了一阵,再把它剩在盆里的白饭全部吃干净后,步履蹒跚地出门,就再没回来。
我们找了它好久,但一直没找着它。我们远远看见路上或田坎上走着的和它体态毛色相近的狗,就大声地花儿花儿地唤,那狗朝我们唤的方向看了一眼后,又悠然自得地走了。
我们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曾经帮我们养过花儿的幺叔告诉我说:“狗到老了都是这样——它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更多的时日的时候,就不愿再打扰主人,会悄悄地离开主人的家……”幺叔还举例了很多家养的狗,到老了都是这样走掉的。
花儿是我在放学的路上跟着我回到家的。那时它可能不到两个月大。它一路跟着我,一路细声细气地叫。我怀疑它是跟不上我的脚步,怕自己走丢了,所以一路喊着我,让我走慢点。
花儿是母亲给它取的名字。母亲说看着它大片白色的毛中间夹杂的褐黄色圆团状毛,让她想起了外公养的那条叫“花儿”的狗。我们听母亲讲过那条花儿的事。它不但是看家护院的好手,而且还是打猎的高手。这狗并没人训练过,但外公的灶房里常常会有它咬回来的野兔、山鸡。甚至还拖回来过一条几斤重的菜花蛇。而外公家的庄稼地,几乎没有受到过鸡鸭以及野鸟的糟蹋,因为花儿从来不让这些东西靠近外公的庄稼地。
但是我家的花儿却并没有外公家花儿的事迹。
花儿离开我们后,它让我们一直不能忘怀的是以下的点滴。
它认亲顾家。
任何人到我家做客,它都摇头摆尾地迎接。但是离开我家时,千万不能拿我家任何一样东西离开我家,哪怕就是一根稻草都不行。客人临走,我们送给他的礼物,一定是我们自己拿出家门,送出离家几百米后,才把礼物交给客人,客人才能放心地拿走。否则花儿会不顾生死地扑过去,直到从客人手里夺回礼物为止。就连小偷都知道我家花儿的“品行”,所以我家从未被小偷光顾过。它还有另外一项特异功能——我四姨父从未来过我家,这一年出差从我家经过,来我家做客。花儿仿佛知道那是我们的亲人,它比我们还热情地与四姨父打招呼,在他身边表现出来的那种好客精神,我们都自愧弗如。四姨父离开时,我们买了我们江津的特产米花糖和麻糖杆送给四姨父,四姨父从家里提着礼物出门,它不但不去夺回礼物,还跟我们一起,把四姨父送到车站,看着四姨父坐上班车。
它是我们的家人,不能与我们分离。
我们举家去父亲单位的时候,我把它送给了幺叔喂养。又因我们离开陈家塆有一些时日,它见不着我们回去把它领回家,就怀疑我们抛弃了它,因此不吃不喝,以此来表示对我们抛弃它的悲伤。直到幺叔给我们来信,我们回信给幺叔,幺叔拿着我们的回信,站在花儿面前告诉花儿我们在某年一定会回陈家塆,它才开始进食,才逐渐恢复以前的状态。但它的日子却比平常多出了事情——常常跑去离我家不远的车站,看来往的班车。苦等我们在某一天出现在它面前,一起回家。
是母亲给了它名字,它是母亲的“儿子”。
自从母亲给它取名花儿后,它似乎有了灵魂。它也从母亲的嘴里知道它有个前辈也叫花儿,那个花儿是多么地讨人喜欢,让人忘不了它。因此,我们的花儿就努力地向它的前辈学习。
我不想说母亲在家生病时起不了床,花儿出去玩一段时间后,就会跑回家来躺在母亲的病床前,听母亲一声一声撕心裂肺地咳嗽,它听着咳嗽,在床前呜呜地小声地鸣叫。但我要说它的杰出事迹——母亲离开我们后,我们把母亲安埋在了陈家塆的坟地。从安埋好母亲的那天起,花儿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母亲的坟头坐一阵,风雨无阻。母亲坟头被它坐过的地方,寸草不生。
我猜想,它一定是去听母亲给它讲那个叫花儿的前辈的事。但依母亲说话都费力的身体,直到花儿离开我们,她也一定没给花儿讲完外公家花儿的事情。
这天,幺叔家请人翻犁田,请我给牛割草。在我家屋后帽盒山的柏树林一丛特别好的茅草里,我割出了一堆动物的白骨。骷髅头上露出的尖利的牙全被整齐地剪过。
——这是我们的花儿。
花儿一岁时,我们怕它咬人太狠,会伤到人,就把它的尖牙利齿全部剪去了牙尖。看着这堆白骨,我想起我们呼喊它时,它听到我们的声声呼唤,难受的样子。因为它离家那么近,我们呼唤它的声音,它每一声都听得很认真。
我背着割草的背篼,呆呆地站在白骨面前。
那时,我头顶的天空明朗,云一朵挨着一朵,静静地飘在天空;忙碌的燕子,在天地间任意裁剪着风;土地上,到处都是新绿,生机无处不在。(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