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鉴

一个秋日的黄昏，我在小区大门前等一位从国外回来的朋友。朋友的老家在荣昌，他从少年时期外出打拼，三十年时光，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回来，他说要带我去看看老家的风景，品尝一下老家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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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缓缓降临，荣昌城里薄雾缭绕，街头的行道树披着一身枯黄的衣衫，容颜有点憔悴，如同游子，一阵风来，便簌簌地絮叨，在千般不舍中飘离枝头。

他的老家在昌元街道虹桥社区关家坳。这里丘陵环抱，一弯弯田地顺丘陵而下，最低处是一泓池塘，农家院子镶嵌其间，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栋充满西班牙风情的三层小别墅，与四周青瓦白墙的农舍形成鲜明对比。四野安静，空气清冽，夜色一点点拥抱着这里。

灯光暖暖的厨房，早有人忙碌起来。

闲聊了一小会，几碗热腾腾的铺盖面端上了餐桌。

最先享受到美食的自然是鼻子。汤面的香气，随着暖暖的灯光散发到房间的每个角落，顺着门窗飘至屋外，在风中飘荡。我的嗅觉一下就打开了，任由香味钻进肺腑，多巴胺开始分泌，荡涤着一路风尘。

低头一看，盛面的碗是大土碗，并非精致的白瓷碗。我正纳闷，朋友直接开口了：“吃荣昌铺盖面一定要用传统的土碗来盛，这碗有过去的记忆，又符合铺盖面的风格。”想想也是，留在他记忆里的是逢年过节才吃得上铺盖面，不可能用一只精致的白瓷碗来盛。那时，他们家中姐弟六人，父母盛好面，孩子们各端一碗，在桌上、在凳上或在地坝边，或坐、或蹲、或站，稀里呼噜就吃完了。这大土碗，盛美食，更盛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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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已低头吃了起来。

而我，还在认真欣赏这碗铺盖面：面皮又薄又白，温润如玉、质地细腻、光泽柔和，面块宽宽大大，恰如一张软软的铺盖。铺盖上搭配有几根嫩绿的豌豆尖，上面浇有一层炖得软烂的豌豆，几颗完整地滚到一边，饱满光滑，恰似金珠子。豌豆泥上铺了一簇细细碎碎的臊子，浇了一勺油辣椒、一勺酱油、少许酸，还撒有几粒葱花。臊子香，混合着酱香、醋香、葱香、面香，在醇厚绵实的汤香里蒸腾着、弥散着。莹白的面块、金黄的豌豆、青绿的葱花、鲜红的辣椒、浅褐的臊子、深褐的酱醋……色彩搭配得如此缤纷，本就充满诱惑，再加上那香气肆无忌惮地从碗里抽身而出、拼命飞舞，真是让人垂涎欲滴！

用筷子搅拌一下，香气更加浓烈，硬生生地扑鼻进肺。掀起铺盖面，送一块入口，又软又糯，味蕾瞬间被激活，在舌尖上开启一场躁动狂欢。味道层次鲜明，酸辣可口，妙不可言。当然，吞进肚子里的，不仅仅是铺盖面，还有满满的幸福记忆和浓浓的乡愁。曾经的岁月温情，从这美好的滋味里一点点复活，在舌尖绽放，在胃里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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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怎么样？”当大家都沉醉在铺盖面的美味中时，一旁的刘师傅问道。

“太好吃了！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铺盖面呢。”我不禁赞叹道。

“哈哈，那是！这个铺盖面可能和你平时在别的面店吃到的不太一样哦。”刘师傅一点也不谦虚。

“怎么不一样？说说看。”我来了兴趣。

“正宗的铺盖面应该是现揉、现扯。舀上一碗灰面，加上冷水，揉和一阵，等锅中水烧沸后，动作麻利拉一小坨灰面，扯下丢进锅。面团必须扯成一张薄薄的面皮，越薄越好，丢入锅中煮一两分钟便可捞起，再配上各种鲜香麻辣的作料，这样一碗香喷喷的荣昌铺盖面就新鲜出锅了。你知道吗？现扯的铺盖面韧性十足，是预制的面块完全没法比的。当然，好的高汤是一碗好铺盖面的前提。鸡汤或者筒子骨汤都可以，汤味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随意熬汤。汤是美味的衬底，也丰富了营养；臊子锦上添花，是铺盖面的灵魂。”

我听得入神，很想偷学手艺，便问道：“刘师傅，臊子怎么炒最好吃？”

“炒臊子也是有技巧的。肉必须新鲜，最好是三线肉，回家用刀碎剁成小颗粒，最好不要用机器搅。备好切成末的老姜等料头。锅中倒入适量的菜油，油六成热时下姜末料头和肉碎，不停翻炒，待油水炒出，炒香、炒散，臊子至金黄时再下甜酱、白糖、咸菜粒等，然后翻转起锅，盛入碗中。这样，一碗油而不腻、香气逼人的臊子就做好了。”

看得出来，刘师傅不仅面做得好，口才也相当不错。

“今天，老板说你们要来，我擅自做主，先熬好鸡汤、揉好面，等你们一到就能吃到心心念念的铺盖面了。”

“师傅这话说到我心窝里去了。确实，我现在满世界飞，世界各地的美食也吃过很多，但我就好这碗铺盖面。”说着，朋友呵呵地笑了，“我对家的思念，一直停留在以前逢年过节吃铺盖面的记忆里。换句话说，家留给我的是一种味道。铺盖面是一种爱、一份相思、一份乡愁，也是一种精神和胃口的寄托。今天回来又吃到了，那感觉太巴适了，嘴里尝到的是香香的，心里是暖暖的，这是爱、是依恋，更是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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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大家聊天，旁边早已有人在用手机拍照、录视频了。

“对，一定要记录下来。像现在这种柴火熬汤、自己和面、自己炒炸酱的，太不容易了！我们荣昌人一天的生活，大多都是从这碗铺盖面开始的。荣昌铺盖面有上百年的传承了，凝聚了祖辈上百年的坚守，也凝聚着荣昌人的家乡情结，是我们舌尖上的家乡味。”朋友接着说，“现在，荣昌铺盖面还是重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师傅，你把手艺练好，以后把店开到国外去。哈哈，这既是对中国文化的传播，也是对非遗的发扬，让世界各地的人都能吃到我们最正宗的铺盖面……”

听朋友这么说，在场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自豪和希望的笑容。

朋友一口气吃了两碗铺盖面，以至于正餐上桌也不再动筷子。那个晚上，我们在二楼畅聊，话题就从这碗铺盖面延伸开去，铺盖面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在悠长的回味里，他重回青年、少年和童年时光……

我想，那些奔波在外的荣昌游子，在清冷寂寞的时光里，梦中那碗香气腾腾的铺盖面，或许就是他们暖暖的心灵铺盖！

（作者系重庆市璧山区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