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1月13日
□李晓
一周之内,我去看望住在老街的母亲三两次。一周之内,我去看望河流上的老桥两三次。母亲与老桥,安卧在我心中,不断治愈着我涌动的焦虑。
每一次去老街,我就嗅到青苔的气息,它从老街巷子里的石缝里钻出来,从巷子里那些树上飘过来,也从那些屋顶上如鱼鳞状起伏的青瓦上冒出来。
而今老街最长寿的人,是刚过96岁生日的沈大爷。沈大爷鹤发童颜,微微上翘的长寿眉上带着霜意。这一生,落在身世坎坷的沈大爷肩头上的风霜可不少。沈大爷生日那天,我去老街给他祝寿。大爷笑着指指老桥说:“我再活,也活不过老桥。”
沈大爷说的这座老桥,就是横跨老街河流上的石拱桥。关于这座桥的年龄,老街人含糊不清,甚至当地县志里也语焉不详。沈大爷就出生在河边吊脚楼里,他母亲告诉过他,在他满月时,母亲一家一家地送去白糕,也带回来老街人对这个新生儿的殷殷祝福。
我看见沈大爷从80岁那年开始在桥上年年过生日时拍下的照片。子孙们约定,每年生日,一大家子人簇拥着这个白头翁在桥上留影。老桥是老街人心里的老祖宗,天增岁月人添寿,它也在默默祈祷沈大爷这样的老人长寿。
那年,我陪同从北京回来的友人老周去老街。老周是在老街长大的街娃,大学毕业以后在北京定居。那天,老周一见老桥,就张开双臂,如大鸟的翅膀拥抱着老桥石墩。老周去旁边店里买来一个油饼,站在桥下大口大口吃着,他抬头从桥孔里望出去,里面房屋在光影里颤动,老周揉了揉模糊的眼睛,原来是他流泪了。
去年夏天,老周又回来了一次,给在河边林荫地里长眠的父母迁坟。在河边,老街要修一处为居民们休闲健身的小广场,安息在这里的十多座老坟面临迁移。两鬓发白的老周请来老街坊挖坟,一直挖啊挖,最后只挖出几片零星的碎烂骨头。老周捧着骨头,望一望老桥,泪水再次簌簌而落。
在老街土生土长60多年的樊大哥,这些年来一直在义务打扫老桥。他挥动扫帚,轻轻打扫落在老桥上的尘土枝叶,沙、沙、沙,扫桥声音如蚕吃桑叶。累了,樊大哥就靠在桥墩上歇歇身子,或打量桥下流水,河水清澈,有时还能看见河水里的鱼,它们鼓着眼睛,摆动双鳍,在水里一吞一吐地漫游着。
樊大哥对老桥,怀着沉默之中的感情,他把老桥当老祖宗一样伺候着。那年夏天的特大洪水袭击,洪水咆哮着漫过了老街最高的树冠,漫过了老桥桥帽,更滔滔着漫过了老街人用手按住的胸口。洪水过后,老桥挺住了,只有两边石墩被冲走。洪水过后的那天下午,樊大哥和几个老街居民给挺过一劫的老桥深深地鞠了几个躬。后来维修老桥,老樊又带领老街坊们沿着河流下游,一块一块地把冲走的石墩找了回来,让它们再次稳稳地回到老祖宗身上。每年除夕夜,樊大哥沿着老街巡逻一圈后,总要来到老桥上坐一坐后才回家。这是一年之中,樊大哥与老桥最后的道别。
我来到老街那年,刚18岁,在老街一家单位上班,老桥就这样进入了我的生活,它寄托着我对老街的依恋。经过老桥上下班,一年四季常看见老桥上的簸箕里晾晒着黄豆、玉米、葵花籽,还有白花花的汤圆粉团。有天下班,正在桥上收拣汤圆粉回家的郑奶奶见了我,拉着我到她家里,给我煮了一大碗芝麻花生汤圆。郑奶奶问我:“我听说啊,你写的东西印在报纸上了。我家老头儿,也是一个爱写写画画的文化人。”我这才发现,在郑奶奶家的墙上,挂着一个高颧骨浓眉毛老人的黑白照片,那是老头儿的遗像,一双忧伤的眼睛,凝望着郑奶奶在尘世的日子。
老街的老桥,它陪护着我在人世大多平凡安宁偶尔又慌乱不安的日子,它有老祖宗的慈祥,也是横跨我身体两岸的肋骨。
(作者单位: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