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后有烛光照亮

版次:011    2025年01月17日

□文猛

我出生在一个叫白蜡湾的偏远农村。村子里有山,山不高,更算不上秀。村子里没有河,连一条能够长流的溪也没有。村子里还是有水,那是水田里的水、水井里的水,是天空落下的水。要是十天半月无雨,大家就像庄稼一样枯萎,就得到外村挑水——这样的地方就算再荒唐的风水先生也不会光顾,人也许杰但地却不灵,这样的地方养活人都很困难还能谈得上出什么才。因此,我朴素的故土并没有给我及我的弟兄、我的乡人以任何走向成功的暗示。

有一年冬天,村庄漫天雪花飘舞,全家人围在火塘边烤火。爷爷说我来看看你们的未来。爷爷翻出我们六弟兄的生庚,掐着指头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地念叨了半天,说到我,爷爷笑了,咱文家对得起这个“文”字的还数老五啦,别看他现在说话结巴,老五命带文昌妙笔生花声名远播……哥哥们笑我,说你……你舍(写)个文……文文章给……给我们看,全家人笑成一团。母亲嘲笑爷爷老糊涂啦,说一群孩子整天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挖地、挑土、放牛、割草,吃不饱穿不暖,还当官、还写文章、还衣锦还乡?

爷爷说相信自己,相信将来。

外面雪下得越来越大,母亲叫大家吃饭,说来年会是一个丰收年。那个雪夜,从来吝啬的母亲居然煮了一大桌好菜。

1975年9月1日,四哥带着我在我们村的村耕校读书,在那个山梁上的小学,我读书成绩不声名远播,我的调皮却是声名远播。打架,在路上挖陷阱,捉青蛙塞女同学书包里,给老师同学取外号……所有我能想得出的淘气都施展了出来。在那所学校有两道关于我的风景至今让老师和同学谈论,那就是我几乎每天被老师请到黑板前站着给老师当“助教”,我父亲几乎隔三两天会被叫到老师办公室接受“状纸”。如果说那时我能够显露出爷爷预言的写作之才,那就是我的检讨书、保证书写得多,装订起来出几本书没问题,而且每篇检讨保证之类的书面东西发表范围很广,很多重量级的检讨和保证书都上了村办公室的公告栏,全村人都读到啦。

学生时代第一次让老师讲评我的作文,是初中毕业那年。老师布置写家乡的变化,我想到了家乡重新长得旺盛的清明菜、酒半仙的真醉、唯家庭成分论解除后二哥被招了当乡干部、三哥考上兵……让语文老师声情并茂地讲评了整整一节课,那不断的“好”字让同学们的眼球不断地投向教室角落的我。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并不喜欢写文章,可老师对我作文的肯定和鼓励再次给了我写作的暗示,给了我未来写作之路最初的一抹亮色。

1983年6月,我初中毕业,踏入位于万州城郊偏僻的土地名叫亢家湾的学校——万县师范学校。古朴的校园,高大的水杉树,凝重的校训碑,给了我们历史的厚重,也给了我们前景的沉重。进入这所未来山村教师的摇篮,我们清楚地知道我们迎候的将会是怎样的生活。从山村出来渴望以自己的苦读去融入繁华,去过上一种不同于父辈的全新的生活,我们还得重复。

学长们告诉我,学习写作吧,给自己一方心灵的天空,让煤油灯下昏暗的山村多一份心灵的明艳,让孤寂的星空多一份梦想的轻松。

我没想得那么的空灵,我想得很实用,分析总结我那些从这所学校走出去的学长的人生之路,我深深地知道,作为一个师范生,作为一个不甘于做一辈子山村教师的学校叛逆,写作也许是改变命运的重要之路。

我写出了第一篇被自己认为文学的东西《永远的怀念》,是怀念毛主席的文章。我知道天高地厚的含义,我知道中国理想中共同的急功近利的危害,但我第一次投稿就投给了《人民文学》,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去传达室,看邮递员能否交给我一封来自北京的信件——在每天的失望中我连一封打印的退稿信也没有收到。学长们告诉我投给学校蜡炬文学社的校刊吧,路要一步一步地走——一周后我的文章居然在文学社的板报《水杉》上刊登出来,不去讨论铅印与否,这应该是我的处女作,至少是被老师和同学认为有些像文学的东西。

四哥星期天从他就读的万县师专过来看我,他在板报下站了很久很久,走进我的寝室,说你读书,我去给你洗衣服。我对四哥说,别担心我,我想通了,我一个农村孩子能够当老师也不错啦。四哥说,我不担心这个,我相信你。

大略还是四哥的宣传和张扬,家里人都知道我会写文章啦。最高兴和自豪的自然是我的爷爷,他说,我的预测没错吧,咱文家终于出了个对得起这个姓的人啦。爷爷叫我端了板凳到院坝上看星星,说孩子,一个有理想的人要学会看星空,天有多高,星星就有多高。

我永远记着爷爷的话。

二哥那时还在乡里当干部,经常到县城开会,他对我说县里有个文化馆,专门辅导培养基层文艺工作者,你去向老师们请教吧。

从乡下赶到沙河子,找到县文化馆,天就要黑了。给门卫说明来意,门卫笑了,一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你是来找吴承汉老师的,每天来找吴老师的很多,你算找对人啦,吴承汉老师当年是《红领巾》杂志的编辑,经他辅导的文学青年多得很。

门卫指给我吴老师的家,但是对我说吴老师和任老师到市里参加一个文学创作座谈会了,要晚上才能回来。最后又笑着说,在咱们这个院子,馆长不在,大家可能不会知道馆长到哪里去了。吴老师不在,大家都知道吴老师到哪里去了,每次吴老师出门总要给院子里的人说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吴老师总要给大家解释,那些文学青年从乡下来一趟县城,不容易,不要让他们走空路。

我坐在门卫室,大街上路灯点亮的时候,吴老师和他的妻子任小蓉老师回来了,吴老师激动地说:“你就是文猛啊,我们早就等你来啦,我们读到过你的文章,有前途。”一边拉住我的手,一边吩咐任小蓉老师,“赶快到商店买两个罐头回家下面,坐那么远的车,肯定饿惨啦。”

吃完罐头面,我红着脸掏出一首诗《长江》,同县城很多文学青年一样,我最初也是写诗。

吴老师把诗稿看了,突然站起来,开始朗诵我的诗,说实话,那是我至今不敢回眸的一首诗,当年能够把诗写成那个模样,还敢送到德高望重的文学前辈那里,那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代和年龄,今天我大胆地把这首诗抄录出来,就想让遥远的吴老师看到,让我们共同记住那个文学的年代——

你是从爷爷肩上的纤痕里流下来,在奶奶茅草屋前长出的大树。

在千枝万叶的长江树上,我家的小茅屋只是一粒墨绿的鸥巢。奶奶把全部的希望和寄托播撒在巢里,捂暖峭冷的江风和朴素的农历,喂养我们的长势。

有一天,我和姐姐去爬长江树高深的地方,去采一串银白的果实孝敬奶奶的年龄——

那天,忧伤的苦艾草插满了端午节。

奶奶的眼睛里开满了艾花,她用锄头钩回我们,像沙滩上拾到的两枚红色跳鱼,捧到茅草屋前的半只破木船上——

奶奶,为什么不愿放飞江鸥?

吴老师朗诵完毕,任老师又开始抢着朗诵我送去的另外一首诗《三峡》——

吴老师开始翻他的书架,要给我找书,我们一起讨论那些著名作家的诗歌散文,给我讲述他的创作体会,那也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文学关于写作的讲座,这个讲座讲给我一个人。

文化馆院子里的人声开始逐渐淡去,我知道我得走了,怕晚了招待所不开门。刚出门,突然停电了。吴老师喊住我,让我等一下,他点亮一支蜡烛,站在门口,大声对我说:“大胆走,我给你照着!”

多年后,我经常和两位老师一起出席各种笔会、颁奖会、座谈会,我小心地问他们,我那时的文章真写得好?让你们抢着朗诵?

两位老人笑啦,说你现在不是写得好了吗?

我听任小蓉老师说,吴老师后来年龄大了,加上一只手又不便,翻看书特别困难,但是他坚持不断地在读我们当年这些万县走出来的作家的新作,像一个慈祥的老农在看他耕耘的庄稼。

2024年7月13日,我应新疆作协邀请,参加一个天山笔会。任老师电话告诉我,说吴老师走了,我们在人间的话语真的画上了句号,我无法赶回来给吴老师送别,我只有在梦中去聆听吴老师的声音。

买了蜡烛,在天山上点亮,吴老师,愿您在天上看见这方烛光……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