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澡事

版次:010    2025年01月20日

□吴洛加

“娃儿,除夕那天记着要洗个澡哦。”我对儿子说。“爸,啷个今年又说这事哦?想洗就洗,何必选良辰吉日嘛。”儿子回答道。

春节将至。聊起过年事,我与儿子有了以上对话。我一本正经叮嘱,他不以为意地应对。我先是有点不悦,后转念一想,也忍不住笑了:“真是老了,无话找话。”儿子家有大容量热水器,啥时洗澡,开关一拧便搞定。

也许儿子并不知晓,我之所以拿年关洗澡说事,在于挥不去的记忆。我打算找机会,给儿子说说50多年前重庆人冬天洗澡的那些事,让这小子莫忘过去、珍惜今天。

家家户户“洗年澡”

40多年前,重庆城里有独立卫生间的人家屈指可数,至于热水器、浴霸、花洒之类,简直就没有听说过。那时人们洗澡,今天回忆起来恍若隔世。

春节前最后一次洗澡,坊间称为“洗年澡”。按照老辈人的说法,年三十洗澡可以清除污秽、晦气、病痛、贫穷,来年才会无灾、少病、大吉大利。“洗年澡”极具仪式感,家家户户都很看重。

我家住在渝中半岛,城中商家众多,不像郊区厂矿有职工澡堂。到了年关,我们大多只能在家里“洗年澡”。屋子逼仄狭小,洗澡比较麻烦,甚至颇有难度。年三十那天,家里的灶本就不空,烧洗澡水就得错开煮饭炒菜的时间。屋子临时变为浴室,摆了大号木盆,掺冷水、加热水,手探进去测温到合适。担心室温太低容易感冒,于是在床上摊开棉被伺候,屋内还生上一盆炭火。那年月流行浴罩,用它罩住澡盆可以减少热量流失。

照例先洗娃儿。重庆冬天不供暖,小家伙都畏惧洗澡。由于日常卫生跟不上,很多娃儿头上长虱子。几乎每家都备有一把齿缝细密的篦子,专门用来清除藏在头发里的小动物。有人篦不干净,便病急乱投医在头上涂抹煤油、缠裹毛巾,据说可以捂杀虱子。娃儿们逐个入盆,一圈洗下来,大人累得腰酸背痛。有的崽儿属于“见水疯”,总把澡盆当泳池,在里面脚蹬手刨,泼得满屋都是水。我家住的是老式砖木楼房,楼上楼下仅隔了一层木板。隔壁的涂家曾与楼上吵架,矛盾就是由楼上娃儿洗澡引起的——溅出的水透过楼板缝隙滴到涂家饭桌上。平白无故有洗澡水自天上来,涵养再好的人也会气得一蹦三尺高。

娃儿长到懂得害羞的年龄,在家洗澡就要谢绝旁人观看,连生养他的妈、老汉都不行。这就苦了只有一居室的人家,一人洗澡全家回避。于是,楼内过道便打拥堂,借此机会扎堆聊天,家长里短、盐咸醋酸和谐成一片,哪像现在,一层楼同住多年竟然不晓得隔壁姓甚名谁,电梯里撞见也只是点点头转身即忘。

冬天洗澡多趣事

男人对澡盆有种本能的抵制。很多人,夏天提着一桶水去附近公厕沐浴,腊月里无法再去,只好委屈地在家中站着打理。湿毛巾抹了皂,从脖子到脚周游一圈,搓了毛巾再周游一圈,完事。女人急了:“你洗个啥子澡哦,还用洗脸帕揩臭脚丫!”男人颈子一昂:“屋子屁大点,哪来那么多穷讲究!”甚至还口吐歪理:“劳动人民一张帕,又洗脸来又洗胯。”女人笑骂:“你少拿劳动人民当挡箭牌!”

其实,男人兵贵神速完成冬澡,很大程度是被严寒逼的,快洗少受冻嘛。不过凡事都有例外,隔壁院子毛大汉就是个异人。他洗澡永远在天井的水池边完成,即便打霜落雪的腊月也照洗不误。此君在街道搬运队拉板车,膀粗腰圆,又好石锁和拳棍。练完,水龙头下接桶水,稀里哗啦一通洗,大声唱歌,愉快得很。冷水在他身上犹如沾上烙铁腾起股股热气,最后兜头淋下半桶,毛巾将皮肤擦得通红,呱嗒呱嗒踩着木拖鞋回屋。同院的二娃效仿,试了一次便举手投降。

毛大汉这样的角色,在我们那条街找不出第二个来。

排着长队进澡堂

实在扛不住家中洗澡的局促、烦琐与寒冷,众人便扶老携幼去公共浴室花钱洗澡。那时,主城有很多浴室和澡堂,入冬后顾客盈门,年关生意更是火得一塌糊涂。热雾从大门溢出,犹如揭开盖子的蒸笼。澡堂门楣上方亮着灯箱,电铃响,灯箱显现“请进一位”“请进二位”的文字。

为了赶在年前尽情洗上热水澡,排两三个小时是常事。宛如长龙的队伍在寒风中一步一步往前挪动,龙头进门,龙尾还在延长。男人棉袄袖里揣双手,不时跺脚取暖;女人手里提着、肩上背着鼓囊囊的包,不像去洗澡,倒像是出远门赶火车。洗完澡的人掀开棉帘钻出来,周身喷香、热气腾腾,让在寒风中凌乱多时的人们羡慕不已。

澡堂内,设施各异,男人洗大池。大池四四方方,瓷砖贴面,水深及胸,天花板上的电灯在热雾中朦胧成醉汉的眼。人们攀着池沿蹑足滑溜入水,禁不住发出畅快的呻吟。在滚烫的水里泡上半个小时,拧干毛巾搓擦,千年的老垢也不愁洗不掉。室内温度太高,担心有人晕池,不仅配搭了凉水,墙顶还开着两扇窗户透气。如果换了在家洗,你敢?

经验丰富者洗大池往往赶早,只为享受那一池清水。去晚了,满池浑汤、人头浮沉,像极了一锅将熟的饺子。即便如此,人们也渴望成为这锅饺子中的一枚。在公共浴室供不应求的年代,澡客们总有一种被催命的感觉,洗完后很想在雪白软和的卧榻上眯一会儿,却被满场巡弋的服务员催着快走,说外面的队伍长得望不到尽头。好在那些年政府重视解决市民“洗澡难”,我供职的单位管辖渝中区的浴室和澡堂,每年除夕干部们都到一线支援,保证新年钟声敲响之前所有客人都能洗上“年澡”。

改革开放后,重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洗澡难”的历史一去不复还。尽管如今洗澡随时可行,我还是希望儿子能照我的叮嘱办,清清爽爽、满怀希望跨进新年。至于我嘛,百分之百也会在除夕的沐浴中体会年味、辞旧迎新。

(作者系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