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02月07日
□陈进
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一粒花椒从案板上滚落。央视的短视频里,红衣白须的老者正将一个个红包递给孩童,解说道:“别光知道圣诞老人,这便是咱们中国自己的春节老人。”我望着灶上蒸腾的热气,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不知春节的刻度起于何处——公元前104年,那位制定《太初历》的阆中人,就这样裹着蜀地的年味闯进我的除夕。
翻出蒙尘的记忆,浑天仪的浮雕连同我小时候用的第一个铁皮文具盒浮现在脑海,与浑天仪排列一起的还有地动仪、张衡的头像及其生卒年月。几十年前那个在张衡头像旁刻“正”字的小学生,此刻正用手机扫描《太初历》的电子版。地图显示,阆中距离我住的地方不过三四百公里,我曾三次穿过古城中那些青瓦白墙的街巷,从未注意到城里的春节主题公园和落下闳人物雕像,当然更未读懂飞檐翘角间的天文密码。
好在有电子书籍不受时空的限制,只要愿意读,什么时候都可以解开心中之谜。我在“微信读书”里就顺利找到了三本关于落下闳的书:刘甚甫的历史小说《算尽天机 西汉历家落下闳》,查有梁的人物传记《落下闳传》以及《四川历史名人经典研究文丛:落下闳研究文选》。比对阅读三本书,没想到三本著作的“序”皆为同一篇《“四川历史名人丛书”总序——传承巴蜀文脉,让历史名人“活”起来》。共同的序言揭开谜底:原来这位隐没千年的天文学家,是随着2016年四川历史名人工程才真正走出典籍的,属于首批十位历史文化名人之一。翻开《落下闳传》的扉页,温馨提示说此书宜从后记读起——这倒像极了历法中的“无中气置闰”,总要在空白处寻找时间的裂隙。
字里行间描述的松烟墨屑虽然没有味道和颜色,却带我回到2004年阆中汉墓的考古现场。出土的漆木算板上,二十八宿距度值与《汉书》记载完全吻合,那些被竹筹磨出的凹痕里,还嵌着两千年前的星辉。书中最动人的有少年落下闳观测星移的细节:巴蜀雨季里,他用蚕丝悬垂校正圭表,檐角雨水顺着二十八宿瓦当的沟槽滴成了量天尺,也滴穿了近22个世纪的光阴。这情景也让我想起童年蹲在屋檐下,看雨滴在木盆里画出一个个同心圆,大概无数个少年都曾用不同的方式丈量过时空吧。难忘书中再现的经典历史场景:元封七年冬,司马迁与落下闳在未央宫前殿激辩。太史令主张沿用秦历十月岁首,而巴蜀天文学家将算筹撒落殿前:“今测得冬至点于牵牛初度,若仍用颛顼历,三百年后必致孟春见冰!”
专业术语构筑的文字深处,藏着查教授的治学温度。落下闳离我们现在已经两千多年,传下来的史料极少,很多信息都是通过同时代的其他史料推测和佐证而来,所以每个年号前面的“大约”二字,在我们看来显得有些别扭,但它却是不可或缺的,就如同浑天仪上留白的窥管,是为未来发现预留的观测孔道;七种晚年行迹的推测都附有对应的考古证据链,这种多维解读,恰似落下闳当年用“通其率”法处理历法余数——不求绝对精确,但求在有限数据中探寻最优解。当我的目光掠过“回归年长度365.2502日,仅比现代值多11分14秒”这句带着一长串具体数字的文字时,突然觉得窗外的雨也有了计量——水滴在空调外机划出的弧线,多像书中“测雨铜凤”的承露轨迹呀。
忽然明白作者为何苛责“百度词条”关于落下闳的资料删去“大约”一词。历史考证与天文测算同样都需要留白,就像此刻,我捧着电子书揣摩竹筹的轨迹,而那颗编号16757的小行星,正载着“落下闳”的名字划过元宇宙的夜空。查教授在后记中写道:“我们复原的不是某个完人,而是华夏文明观测宇宙的原始冲动。”这种冲动化作古城里的文化现场:汉白玉日晷与智能手表投影重合的刹那,3D打印的浑天仪正与北斗卫星隔空对话。
读完最后一章,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记了几十条笔记,本子边缘不知何时染了一摊茶渍,晕开的纹路像极了阆中汉墓漆器上的云纹。对照笔记,脑子里尽是些似懂非懂的文字符号,不过在我比较确定的认知里,那些严谨的“可能”与“或许”,在数字的精确与历史的模糊之间,早已架起了一座通天的塔。两千年前竹筹刻写的正朔,两千年后代码延续的星辉,其实丈量的都是同一条赤道。
合上书本时,二十四节气正以清晰的像素形态在手机日历上轮转。想起总序里的那句话:“十位历史名人如同蜀道上的十座关隘,标记着中华文明的精神海拔。”此刻的我虽未踏上探访之路,却在字里行间完成了某种朝圣——每个在误差中求真的学者,每个在历法里寻根的普通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接续着那场始于云台观的星空丈量。
窗外的红梅正争艳,鸟儿叽叽喳喳,立春了。
(作者系重庆市开州区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