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益

重庆市两江新区保税港区入口处，有两排高大苍劲的蓝花楹，其干直，其枝繁，其叶茂，一年四季，郁郁葱葱。在微风的吹拂下，浓密的树叶轻摇着，不分昼夜，时时刻刻，负氧离子弥漫，让这片天空空气清新。

在蓝花楹树下的这片区域，有一个身材娇小瘦弱的环卫女工，不论风吹雨打，还是酷暑寒冬，每天凌晨，她都会准时出现在这里。一袭红衣，一把扫帚挥舞着，让这个片区的地面洁净如镜。她是随着蓝花楹的移植而调过来的。从此，她就与蓝花楹结了伴，一个管天，一个管地，形影不离。

一

我与这位环卫女工相识很偶然。几年前的一个夏天，5点左右吧，我从公司大楼出来，往对面的“中华火锅”去订餐，刚走进她负责的这片地面，就随手把一个废纸团扔在了地上，恰好被她看见了。她一下叫住我：“哎，为什么乱扔垃圾？”我一看，是个穿红衣红裤工装的女环卫工，马上弯腰捡起扔掉的废纸团，径直朝垃圾桶走去，边朝她笑着说“不好意思，对不起啊”边把垃圾扔进了垃圾桶。我正欲离去，她把我叫住说：“你莫慌走。”我说：“有事吗？”她一脸严肃地对我说：“看你往地上扔垃圾的姿势很潇洒呀！你应该是经常乱扔垃圾吧？这习惯不好，得改。”我满脸通红。她半个身子依靠在蓝花楹树上，继续说道：“看你穿着，应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你不晓得这一片特别重要吗？经常有外国朋友来参观考察！你乱扔垃圾的地方正好是他们下车的位置！所以，请您注意一下形象，也珍惜一下我们的劳动！”她的这几句话，听似寻常，但对于我来说无异于重锤响鼓！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连声说好，转身小跑离开了。

我一直有乱扔垃圾的坏习惯，虽常受到善意劝告，但从不悔改。自从受到这位环卫女工的当面批评后，触动很大。

二

也许是应了“不打不相识”这句老话吧，有天凌晨4点，天下着雨，我因到黔江出差，要去办公室拿东西，开车刚刚转进环卫女这个区域，就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吃力地清扫着路面。也许是套着塑料雨衣笨重，也许是雨水夹杂着垃圾清扫费劲，只见她扫十几下，就会直起身，用右拳捶捶肩和腰。看着环卫工清扫艰难的样子，想想离出发时间尚早，于是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去帮帮这位环卫工！我把车停进车库后，然后让同行的同事帮忙打伞，我去说明白情况帮帮忙。那环卫工一眼就认出了我“是你呀？”我也认出了她！我诚恳地说明意图，她拗不过，只得把大扫帚交给了我。我在农村干过这活，使用起来得心应手，很快就将这块地面清扫完了。环卫女工告诉我说，她叫梁欣，老家是渠县的，今年五十有二了，在重庆干环卫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了。我说，我也是渠县的，我们是老乡也！“真的呀？”她有些激动，一把握住我的双手，说：“兄弟！谢谢你了，我们素昧平生，你还帮我这么大忙！”我说：“这雨下这么大，地面也没见多少垃圾，不清扫，也没有人知道呀！”她抽回双手说：“那怎么行呢？今天上午9点，就有两辆大客车的欧洲朋友来参观，班组长特别叮嘱我要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点都不能马虎。”回到车上，我忽然感觉双手有些疼痛。同事告诉我：“肯定是茧巴割的。你想啊，人家环卫大姐天天手握扫帚劳动，几十年下来，双手的老茧不割人手才怪！”

三

当年刚过“五一”，港区的蓝花楹，像约好了似的，一夜之间，全树绽放。这些蓝幽幽的小花瓣颗颗紧挨着，连成一串串悬挂着，微风一吹，像无数个小铃铛一样悠悠荡漾。

有个周末，我刚下班走出大楼，忽然发现在蓝花楹的树下坐了十多个环卫工人，有男有女，都是些大妈大叔。因为他们的工装是红色，很特别，与周围环境形成了鲜明对比，格外抢眼。我一下就看到了梁欣！她身旁坐了个又高又帅的小伙子。我近前一看，嗬，小伙子正在小心翼翼给梁欣剪指甲呢！梁欣见到我，高兴地招呼我到她跟前，她笑着告诉我：这是她儿子，叫梁成，考上了两江新区的公务员，今天上午刚报到上班。她们班组同事知道了，每人非要出50元份子钱，一起吃火锅，庆贺一下。说完又跟儿子介绍我。我打量她儿子：个子起码有一米八，浓眉大眼，戴一副眼镜，皮肤白皙，很文静。此刻，梁成停下给母亲剪指甲的手，朝我点头微笑。我因无事，就挨着梁欣坐下。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好奇地请梁欣伸开一只手掌。这一看吓我一大跳，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只女人的手？手背皮肤暗黑而满是皱褶，有点像蓝花楹树底部的粗糙皱皮，手掌结满厚茧，完全看不见掌纹，而五个手指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形，好似5个兄弟相互赌气一般，有的弯曲，有的斜伸，还有的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天！为什么不找师傅修一修？或者去医院看看呢？梁欣看出我的疑惑，淡淡一笑，平静地说：“不能修也不能剪，这是我们干活的本钱！你看看，他们哪个的手掌没有结满老茧？哪个的手掌不是伤痕累累？”我看一眼大伙，他们都冲我挥挥手或者微笑。我又问：“梁成为什么跟你姓？他爹呢？”梁欣沉默片刻，苦笑着说：“他爹在梁成一岁半时出车祸死了。公婆嫌我克夫，每天冷言冷语。我实在忍受不了，一气之下，抱着孩子投奔了在重庆工作的二哥。哎，梁成这孩子从小就懂事，成绩很好，每个学期都拿奖状回来。这不，去年他考上了远郊县某机关，嫌远，照顾不到我，没去报到。今年终于考上了和我一个区的公务员！娃儿争气，也是政策好哇！”这时，梁成剪完了指甲，又给母亲捏肩。我从内心感叹：多孝顺的孩子呀！此刻，蓝花楹树下，夕阳的光芒透过轻摇的树枝缝隙，洒在了母子两人身上，洒在了这一群环卫工人的身上，让他们本就鲜红的工装更加耀眼！我的眼眶忽然湿润起来，这是一群多么质朴的环卫工人！这是一幅多么凝重的群雕啊！我们这座城市所有的道路和景区的路面，都是经过他们这一双双满是老茧的手才变得干净明亮起来的哟！

四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一次聚餐。我跟梁欣说，跟倒打个巴壁，她爽快答应。但我说买单，就颇为费劲，直到班组长听了我列举的5个理由后才点点头。16个人分两桌而坐。班组长喊声吃，大伙就伸筷夹菜。没有祝酒词，没有客套话。他们吃肉，吃得大快朵颐；他们喝酒，喝得眉飞色舞；他们划拳，划得地动山摇。这也许就是环卫工人率性、率真的性格吧！无拘无束，开朗豪放，无逢场作戏之言，无矫揉造作之态，真像是一群侠客策马江湖、快意人生啊！其间，大伙轮流给梁成母子敬酒，从他们每个人的眼神中，我分明看出，他们是在敬梁成给他们找回来的尊严、自信和希望啊！他们也敬我，大概见我胡子刮得光光生生，衣服穿得周周正正，脸上无明显皱纹，想象我年纪不大，于是都亲切地叫我“小兄弟”！我没有解释，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同他们相比，我不仅小，而且很渺小！我甚至感觉有些自卑，平时满满的自信、自尊，在他们面前，无影无踪了。我正独自伤感，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梁成趴在他母亲的腿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甜甜的笑容！

在我返回办公室的路上，月光已经洒满了整个港区。一溜排开的蓝花楹，肩并肩屹立着，寂静无声。我知道，蓝花楹在等待，等待明儿一早，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心有灵犀的红衣女子，和它一起，挥动枝叶和扫帚，扫落满天繁星，扫净蒙尘大地，迎来霞光万道，迎来朗朗乾坤！（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