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5日,我第71次奔赴下庄 26年来,见证了凿通“天路”的奇迹
版次:009 2025年02月10日
我在东方卫视讲述下庄故事 东方卫视截图
□侯长青
“下庄像口井,井有万丈深,来回走一趟,眼花头又昏。”这首流传久远的民谣,被一群不怕死的重庆巫山下庄人,以六条生命的代价,用七年时间,凿通了八公里“天路”的奇迹。我以26年71次下庄之行的名义,见证了这首民谣成为历史的全过程。
2025年1月25日,农历腊月二十六,是我第71次奔赴下庄。
我和重庆三峡学院三峡研究院院长王志清博士后,受邀参加下庄的“村晚”。晚上的坝坝席上,和我同一条板凳的嘉宾,是重庆市文旅委驻巫山竹贤乡村振兴工作队队长侯玉峰,他问我:“你26年连续不断关注报道下庄,原动力是什么?”
“是下庄人创造出来的一‘坑’向上的力量!”
为佐证这一“坑”的能量,便在众多画面中,梳理出来——“从‘三跪’到我的‘三次’流泪”,成为我庆余年的“多巴胺”!
第一跪:
跪出下庄精神的“凭证”
“失格了(方言,意为出事了),失格了,黄会元失格了。”
1999年9月30日上午9时许,我和摄影记者骆勇在村民袁孝恩、杨亨华的保护下,手脚并用刚爬上鸡冠梁,就听见杨元鼎从私钱洞工地上传来的惊慌声音。一时间,我双手紧紧抓住身旁荆棘灌木丛的树根,双腿无力,慢慢移动到一块大石头处,一屁股坐在那里,才来打量周边的一切。
鸡冠梁上,袁孝恩、杨亨华等六位下庄村民以各种姿势“雕刻”在那里,眼神惊慌,一双双眼睛犹如“探照灯”,苦苦寻觅黄会元的身影。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寂静的山谷,连清风白云都停下了脚步。乌鸦成群结队盘旋在鸡冠梁上空,那不断的“哇哇”声,加倍了村民的悲伤。
袁孝恩、杨亨华他们赤着上身,有气无力地收拾工具,准备回村送黄会元最后一程。袁孝恩拿着点炮用的香,点燃后,带头朝着黄会元牺牲的方向跪了下去。杨亨华等五位村民也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上,跪了下去!
这一跪,跪出了下庄人对生命的敬重;这一跪,跪出了下庄人在悬崖绝壁上为修通致富路、希望路、子孙路的精神“凭证”!
第二跪:
跪出下庄人的倔强和希望
就在黄会元被头顶石头砸下鱼儿溪谷底3个小时后,巫山县委书记王定顺、县长王超一行来到现场,慰问放弃国庆休假来下庄采访的七名记者和修路的下庄村民。
被巨大悲伤笼罩的鸡冠梁,在听说书记县长要来的消息后,大家萎靡的眼神,逐渐光亮起来。工地上的男男女女,朝着鱼儿溪赶去。
在鱼儿溪的一处毛坯公路上,除了毛相林等几位村民到谷底为黄会元收尸外,修路的村民从各个山头往书记县长的方向涌来。
人头攒动中,我们还没来得及为村民介绍完,站在身边的袁孝恩突然朝着王定顺、王超跪了下去。没有任何思想准备,面对突然跪下的袁孝恩,王定顺、王超赶忙去拉,边拉边说:“快起来,快起来,该下跪的是我们!”
这一跪,跪出了下庄人的封闭与落后;这一跪,跪出了下庄人不甘封闭的倔强与希望。
多年后,我问袁孝恩为何要下跪。他说,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县大老爷”来了,就给他们修通这条公路带来了希望。
第三跪:
跪出下庄精神的高度
2020年5月25日,光明日报江苏记者站站长郑晋鸣来到下庄,坐在毛相林家的院坝里,环视四周巍峨大山,不停地抽烟,似乎在平息从鱼儿溪鸡冠梁车行下来的视觉冲击所带来的震撼。
第二天一早,郑晋鸣对毛相林说:“把你们祭奠用的香烛火纸给我一点,我想到黄会元的坟上看看。”
一行人陪着郑晋鸣来到黄会元的坟前,看了看四周的大山,凝视着早已长满杂草的坟堆,他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深深叩首。郑晋鸣点燃火纸,一张一张地烧着,平静而舒缓地说道:“老黄啊,我相信你在天之灵看到了下庄现在的变化吧,如你所愿了哦!比你想象的还要好哦……”起身时,郑晋鸣已泪流满面。从未谋面的两个人,以这样的方式,把他们都在践行的家国情怀紧紧联系在一起。
这一跪,跪出了下庄精神的高度;这一跪,跪出了郑晋鸣人性的亮度!
不久,郑晋鸣写的《愚公精神的当代传奇——重庆下庄人在绝壁上凿出脱贫路》长篇通讯,在光明日报头版头条推出。这位第十二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得者、“全国百佳记者”意犹未尽,在稿子后面,配上了“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短评:“当生命在悬崖边跌落,下庄人的内心升腾起了对生活、对故土、对子孙甚至未来的挚爱,他们用血肉之躯刨出向生之路……其矢志不移的艰辛奋斗历程,让人热血沸腾,值得我们送上崇高的敬意。”
讲述
我的三次泪流
○第一次泪流:黄益坤老人的话语
听到儿子出事的消息,黄会元72岁的老父亲黄益坤呆呆地靠在朝着鸡冠梁方向的土墙上,望着儿子出事的地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儿子的灵柩停放在地坝中央,黄益坤老人当着全体村民和我们记者的面,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我儿子死了,不是说我不心痛。但心痛又有什么用?他又活不过来。毛主席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儿子死了,但他死得光荣!愚公说过,我去了以后,还有儿子,儿子去了以后,还有孙子,只要下定决心,子子孙孙总要摆脱这个贫困。”
此情此景,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我由衷感佩这位老人为我们上了刻骨铭心的一课——什么叫胸襟!什么叫情怀!
这次泪流,湿透了我的记忆,20多年来,不思量,自难忘!
○第二次泪流:石头不会乱打人
2000年10月28日,中央电视台“同一首歌”词作者、“文化视点”创始人胡迎节率摄制组一行5人赶赴下庄,陪同前来的还有一位作曲家。我和黎延奎、骆勇赶赴巫山与他们会合,直奔下庄。
来到鱼儿溪时,已是下午4点。毛相林大声喊道:“时间晚了,请领导们走红岩湾。”我有些担心,连忙问他:“下了十多天的连阴雨,路上掉不掉石头哦?”
到达鸡冠梁时,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下面是一条乱石沟,坡度至少有70度。从公路上往下看,溪里的洪水如一条白龙,缠绕在山沟里发出咆哮的声响,一种未知的恐怖弥漫在湿漉漉的夜色里。沟里的泥石是松动的,脚一伸,人跟着石头一起往下滚动。大家只好四肢着地、背朝天往下梭。
快到谷底时,走在前边的村民张国香紧张地说:“前面去不了,掉‘渣子’(石头)。”但此时已无回头路,只得硬闯泥石流区域。我用全身力气扶着央视的侯莉往前走,没走几步,脚下一滑,两人同时趴在地上。站起来后,继续凭着感觉往前走。走到泥石流中心区域时,头顶“砰”的一声响,石头与石头碰撞出的火花,划过漆黑的夜空……这阵势把侯莉吓哭了。我连忙安慰:“不哭,石头不会乱打人,我们是来为下庄做好事的。”
20分钟后,我们从“死神”的怀里冲了出来,浑身泥浆拼命来到对岸,看到头顶滚下的乱石碰撞出的火星四溅,大家无力地坐在那里,两眼痴呆。
十几个村民上来了,能走的两个扶一个,不能走的,轮流背。到达下庄村时,已是晚上十点。
晚上十一点的晚餐时,作为本次下庄之行的始作俑者,我向大家敬酒时说:“为了下庄,我们每个人都‘死’了几次,现在还在一起喝酒,是个奇迹,为我们创造了这个奇迹干杯。”
此刻,我泪流满面,心中的压力只有靠泪水和酒水来释放。众目睽睽之下,我哭出声来——为这一行人的勇敢,为下庄人的拼命,为石头没有乱打人的幸运!
○第三次泪流:我真不是领导
我第一次到下庄,竹贤乡乡长曹栩向村民们介绍说,这是万县日报的侯记者,专门为你们修路而来。毛相林一口接过:“好,好,我们欢迎侯领导。”
从此,下庄的村民见面都叫我“侯领导”。虽然我一再解释,我只是记者不是领导,但村民们不听,就这么执拗地叫着。
在毛相林家吃的第一顿饭,他把村妇女主任陈祖英喊来,还把彭仁松、张泽燕、杨亨华等人喊来帮忙下厨,忙得不亦乐乎。
2005年国庆节的一个晚上,我住在陈祖英家,不到十点,就躺在床上了。迷迷糊糊中听见窗外有人在说话:“这么多年来,侯领导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吃住都在你们这几家,难道我们就不是下庄人?我告诉树哥(毛相林小名),明天侯领导一定要到我们家住一晚。”“要得,侯领导明天在骆运芝家住的话,后天就在我们家吃个饭……”声音从窗户缝隙原原本本“送”进了我的耳朵。那一刻,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不知不觉打湿了枕巾。
第二天在张泽燕家吃午饭时,我临时定了个规矩:再喊“侯领导”的话,就罚酒一杯。彭仁松和杨亨华又习惯性地喊了“侯领导”,在各自罚一杯酒之后,不胜酒力的彭仁松喝得满脸通红,转过头去“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我鼻子一酸,赶忙起身给彭仁松及村民们道歉:“对不起,我真不是领导,只是一名记者!”
说完,泪流满面的我,内心充实而笃定:与下庄,在一起!
(作者单位:重庆三峡融媒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