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2月10日
□舒德骑
南方人到北方过冬,可能最不适应的就是那干燥的气候。
那年,我应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之邀,前去北京改稿,一住便是两个多月。入冬以后,那干燥凛冽的寒风早早地舔干了窗外的树枝;室内,却像烤腊肉的烘房,暖气片将整个屋子捣鼓得像要燃烧——干燥,干燥得令我这南方人口鼻生烟,嘴上结痂,鼻子嘴唇一碰就要见红。再后来,屋子里金属类的物件,一碰就有电火“啪”地一击,令人大惊失色,以为电器漏电;而招待所的小姐莞尔一笑:由于气候太干燥,屋里的金属便产生出静电来。
因为偶感风寒,身体发烧,那干燥的空气和高热的体温轮番向我袭来,那滋味真叫人苦不堪言。一天半夜,迷糊之中,我抓了抓焦渴的胸脯和喉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莫名其妙地,我突然强烈地想起一件东西来——那东西从我的记忆深处倏地跳了出来,像魔鬼一样诱惑我高烧的身体和焦渴的思绪——苦丁茶。
我的老家在长江边上的一个小城里,父亲是个铁匠,他的职业决定了无论寒冬酷暑,每天都必须在烟火中煎熬。那时,还没有什么防暑降温或清凉饮料这类时髦的概念,什么雪碧或可乐之类的玩意更是闻所未闻。
烟熏火燎之中,一个黑油油的粗瓦茶壶,一捧贱而又贱的苦丁茶叶,再冲上一瓢烧涨的大江之水,这便是父亲防暑降温的清凉饮料了。
儿时,无论从学堂猴跳回来,还是从河滩上翻滚回家,焦渴之中,不问青红皂白便抱起父亲的茶壶,咕咚咕咚狂喝起来,直灌得光溜溜的小肚皮像只吹涨的猪尿包,茶水就要从喉咙中倒灌出来,方才抹抹嘴,长长吁一口气,放下茶壶,那无尽的惬意、满足的快感,便充满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良心话,这茶水当然不可与如今五光十色的饮料同日而语,既没有甜丝丝的味道,也没有滑溜溜的感觉,而是苦涩、粗粝的,有时茶叶、茶梗还直往喉咙里钻,但这茶解渴降温祛暑的功效恐怕并不比现今任何饮料差。细细品来,这苦涩中还带着甘甜,回味时还溢满清香哩。
“苦丁茶,清热、解毒、明目、败火、清心、祛暑……”父亲时常眯着眼睛,扳着指头,列举着苦丁茶的种种好处来。
可惜,随着父亲的去世,那黑油油的茶壶和壶中的苦丁茶,此后便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岁月如斯,往事如烟,莫名其妙,时隔多年,这苦丁茶却在我最难熬的时刻里,从我的记忆中蹦跳出来,如此强烈地勾起我对它的向往和渴望。
哦,我儿时的苦丁茶!
“无论如何,你们一定要马上给我寄一包苦丁茶来。”天还没亮,我拨通了家乡的电话,“我,现在太需要它了。”
收到苦丁茶,我迫不及待地就将它泡好,还未完全冷却,我就牛饮起来——此后,这苦丁茶亲密无间和善解人意地陪伴着我,让我从烦躁和焦渴中解脱出来,陪伴着我改着书稿。喝着家乡的茶水,让我时时勿忘乡情,也勿忘亲情,顺利地度过北方这难捱的冬天——我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愿我的每页稿纸上,或多或少都沾上一点苦丁茶的气息,让读者能嗅到我家乡的气息,拥有共同的乡愁。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