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2月13日
□董运生
正月初二,山上的雪还很多,我和四叔顺着小道走到了老虎庙,方圆几里的制高点。四叔比我大三岁,但已有了不少白发,我和他开玩笑说:“雪未老,而我们却有了白发。”四叔点头,抽了口烟,徐徐道:“小时候总觉得家里的山很高大,现在看来却小了不少,看样子是我们长大了,也快变老了。”
老虎庙坐落山巅,按说应该是山神庙,但里面供奉的却是土地爷和土地奶奶。儿时的记忆里,老虎庙是神圣的存在,小孩们几乎不敢在附近嬉戏打闹。每到年节的时候,总有人在此贴了“土能生黄金 地可发千祥”的对联,并摆上供品,点燃香表等物品,祈求或感谢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许久未至此地,小庙不知何时塌了一角,香炉里满是尘土。四叔说:“香火不旺。”我说:“是的。搬出去的人多了,有求的人少了。”
四叔和我都是这片土地上的出走者,不同的是我们的走出方式,我读书,他当兵。我的经历相对简单,从学校到学校。四叔则不同,他中学毕业后当过兵、放过羊、开过车,后来机缘巧合,因忠厚细心被某国企老总赏识到五百强企业任职,通过个人不断努力,学历和职位都一步步有所提升,一度担任过分公司副总兼工会主席,几年前离职做起了外贸生意。
我们年岁相差不大,加之长年在外,故而有一些共同话题。在家的几天里,我们谈社会、经济,也谈风土人情,但谈得最多的,是脚下的这片土地和土地上人们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在我们的生活中,有许多事情和土地密切相关:庄上的大多数人家吃上纯白面馒头是在1993年前后;曾经延续了多年的土地为发展经济而先后种过的辛夷、茱萸、李子、杨树、玉兰;门口新修的沥青观光路;从这片土地上走出的人……
我上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队里年底的时候会根据结婚、生子、病故等原因,在小范围内对土地进行一定的调整,这是常规性的土地调整。有的年份,退出的土地少,待分土地的人口多,还需要排队。非常规性的土地调整则多是因宅基地、坟地而产生的置换。庄上人丁兴旺,娶来的媳妇、生下的娃娃越来越多,从父亲记事时的不足百口到我记事时的二百多口,再到现在的三百多口,人多地少的问题日益凸显,具体从哪一年开始不再常规性地调整土地很多人说不清了。常规性的土地调整停止了,但非常规性的土地调整则继续着,就连庄子南北两头曾经的打麦场里也盖上了房子。可以说,现在想在庄子里再建新房已几乎没有可能,庄上两个和我年岁差不多的叔叔,十来年前就无奈地搬到了相邻的庄子。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乡人安土重迁、叶落归根的思想很重。大玉爷是庄上的第一个中专生,玉隆爷是庄上的第一个大学生,他们读书走出农村后,父母都没有随同他们出去,对于上了岁数的人来说,在一个地方住惯了,外出除了可能水土不服,也有可能面对不同生活习惯、风俗文化的碰撞。再后来,因读书、经商、婚姻等在外定居的人越来越多,但他们的父母则大多数留在了家里。春荣老奶奶是曾祖辈里健在的两位之一。长子大玉爷在乡里上班,次子小玉爷在相邻镇上居住。大年初一我去她家串门时,她正和大玉爷、小玉爷家的一个叔叔吃饭。两个爷爷各是一家人、各有各的事,加之老家房子又住不下,就一家派了一个代表回来陪她老人家过年。我问她为啥不出去过年时,老人家回答得很干脆:“不想去!”
庄子上走出去的人很多,但真正到了叶落归根年龄的人还不很多。玉亭爷是参加革命走出去的,关于其家庭情况我知之甚少,我读小学时他已双目失明、退休(也有可能是离休)多年,时常乘班车往来于工作之地和庄上的侄子、外甥女家。他想叶落归根,但由于我不常在家,其愿望最终是否实现不得而知。我记事时,小毛爷就已在豫北另外一个城市的煤矿当工人,他爱讲笑话,常于农忙时节回家,故而我对他并不陌生。他前几年去世后,子女们依照嘱托将其葬在了老家,而今墓地的柏树已长到了鹅蛋粗细。从先祖子英公嘉庆年间到田家庄落户至今已有两百多年,祖坟基本已没有空地。前些年土地尚不十分稀缺时,还有因阴宅而发生的土地置换,近些年则少了许多,大多数坟地需要花一定的价钱。一庄人同宗同族,要讲情分,但保不准也会有重实利的,谁也没有错,不过是出发点和选择不同。
庄上外出的人很多,有在外定居的,也有像候鸟一样春去冬回的。村风文明了、生态宜居了、治理有效了,但产业兴旺和生活富裕还有较长的路要走。当然,这两年里,村庄也有了一些可喜的变化,庄子南北修了拱门、门边狮子旁各竖了一面五星红旗、河边平整土地建起了文化广场。思想是行动的先导,保不准,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以及乡亲们思想的活泛,在不远的将来,村庄的面子和里子都会有大的提升。
离家前夕,我到菜园里转了许久。四叔说,回归故土是一种精神上的疗愈。我对这话深表赞同,但我还想再补充一句,回望故土是为了更好地前行。我们和菜园里的白菜都是这片土地的孩子,我们都曾在这里土生土长,不同的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作者系三峡学院文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