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的断想

版次:010    2025年02月21日

□程华

大宁河边,凉风习习。

在店家的吆喝与吃货们的欢呼声中,一大盘宁河烤鱼端上了桌——红亮的鱼,在青椒、魔芋、土豆的簇拥下,掩映在青绿的芫荽、芹菜中。“砰!”鱼肉的鲜香迸裂于舌尖,在心头“哗”地绽出惊艳的花朵。

简易桌与塑料凳,在河滩卵石间铺就有趣的风景。阵阵笑语从这桌飘到那桌,又从那桌飞到更远的一桌。

几杯啤酒下肚,心沉沉欲醉。身边跃动的绿水,愈加活泛起来……

A盐,给土地“码”上底味

欲说巫溪,不能不提盐。

说到烹饪,重庆人爱用“码”字。凡烹制猪、牛、羊、鸡、鱼一应荤鲜,“码”是必经工序:料酒、花椒、姜片、蒜片、葱段等主打除腥去膻,盐则负责给食物定调——咸。有咸才有鲜,才有在此基础上生发的各种味觉体验。

位处渝东北的巫溪,确被盐“码”上了底味:厚重、绵长、悠远,类似于汗与泪的滋味,虽挟酸裹涩却不可或缺。巫溪制盐史,绵延数千年。相传先秦时,猎人逐白鹿至宝源山下,鹿杳无踪影。猎人饮下山泉,发现水是咸的。传说鹿乃仙人所变,意在指点山民找到赖以生存的盐。于是,位于巫溪上游剪刀峡口的宁厂古镇“七里半边街”应运而生,山民演变为盐民。

以吊脚楼和古造盐遗址为主要标志的宁厂,成为三峡地区古文明的发祥地和摇篮。全长仅3.5公里的宁厂,横亘于中国版图的腹心地带,构成连接黄河文明和长江文明的大通道。有了宁厂才有了熙熙攘攘的盐运水码头,有了“一泉流白玉,万里走黄金”的繁华岁月,有了大宁河上用于引流盐泉的300里古栈道,有了《山海经》所载的巫咸古国,有了以宁厂为中心、以盐道为动脉延伸开去的“南丝绸之路”……

盐泉,人类生命之泉。有了盐,人类才得以生存进化。作为人类社会最早进入流通领域的商品之一,围绕盐展开的征战杀伐、悲欢离合从未停歇。白花花的盐就是白花花的银子,白花花的银子背后淌着鲜血。首先是古巫咸国被崛起的巴国所灭;公元316年,兴盛300余年的巴国又被更强大的秦帝国干掉。但无可置疑的是,当人类尚处茹毛饮血的蒙昧时代,古巴人部落已率先迈出了文明的第一步。

盐道是商道,也是兵道、匪道、财道、情道……从上古到近代,这条路走得披星戴月、披荆斩棘,走得波谲云诡、惊心动魄,走得刀光剑影、风嘶马啸。“滴滴血,滴滴汗,一条盐道血泪染……”盐背子苍凉的唱腔,裹挟着太多悲酸血泪;“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湘夫人回眸一瞥,从战国一路惊艳到现世;生于楚地但极膜拜盐泉的屈子,散发高唱《九歌》挥写《离骚》,字里行间巫风飘拂。

自西汉起,统治者在此派驻官员管理盐务,至清乾隆年间,宁厂有盐灶300多座,煎锅千余口。盐,绵绵行销川陕湘鄂黔等地,并作为贡品呈往皇宫。宁厂的骄傲,历经斗转星移,延续不断。

至现代,盐泉依然承载着厚重的历史担当。日军占领长江沿岸诸多港口后,水运通道被切断,海盐、淮盐失去了进入内陆的途径。国民政府开辟新水陆联运线,食盐改由巫溪大宁盐场供应。供给豫、鄂、陕等地军民的盐,全靠大宁盐场通过这条线路运输。

国难之际,盐民扛起抗争的重担。民众运输队肩挑、背驮日夜兼程。1941年8月8日上午,宁厂盐场遭七架日机突袭,炸弹在峡谷中爆炸,民众死伤十余人,民房几十间被毁。血泪、号哭,但无人屈服。倒下的是平民,是古屋,挺立的是崇山峻岭,是不屈的盐场,是民族炸不垮的脊梁。

1949年前后,制盐规模大幅缩小,但仍有盐灶99眼。20世纪90年代,因生产规模紧缩等种种原因,宁厂彻底停产,“万灶盐烟”成为回忆。

光阴似水流过,盐泉冒着热气,盐烟不再飘散,几千年繁华隐没在历史长河中,与古旧的吊脚楼、苔藓丛生的青石路,一同寂寞怀想曾经的欣欣向荣。

但历史忠实记下了这里曾经的辉煌,也以无可辩驳的姿态告诉后人:如果说大宁河是巫溪的主动脉,紧系着巫溪人的心魂,那么宁厂就是巫溪人血脉中永远无法摧拨的精神之根。

掬一捧盐泉,清冽中夹着微咸,流过舌尖,穿过咽喉、注入心田。那是泪的化身、汗的结晶,那是覆没于荒棘野草却依然坚韧傲岸的骨骼、筋血的另一种存在,是过往现在和将来都不会消逝的强悍魂魄之化身。

那是大宁河在以独有的方式,述说着曾经的沧海桑田,以及也许在梦里才能穿越回去的遥远昨天。

B峡,高昂的脊梁从最低处隆起

目眩神迷。

站在凌空观景台上放眼远眺,但见群山巍峨、薄云蔽日、天光斑驳。忽地,几道霞光刺破云层,给深绿如缎的山峦镀上层层金辉,那亮色随光束移动变幻,时而璀璨时而浅淡,谜一般瑰丽。恍觉自己在羽化变轻,身体与灵魂缓缓飞升……山风猎猎,心旌飘摇。最深处达2500余米的兰英大峡谷就在脚下,忽远忽近,似欲呼啸扑面而来!

兰英大峡谷位于巫溪东北,地处神农架西坡,一山横跨渝鄂。峡谷长60多公里,平均深度1200余米,谷底最狭处13余米,被誉为大三峡地区最深最具视觉冲击力的大峡谷。

峡谷中,人文景观荟萃、民俗风情奇异、巫药文化深邃,但最著名的当属兰英大峡谷之名的由来。相传唐高宗时,大将薛仁贵之子薛刚为躲避官府追剿,几经辗转逃至此地,被绿林女杰纪兰英所俘。纪兰英对薛刚一见钟情,二人结为夫妻,在深山安营扎寨,行侠仗义,深得人们尊崇。后人将他们扼险据守的石寨命名为“兰英寨”,峡谷地带称为“兰英大峡谷”。据传纪兰英骁勇善战,临产之际仍披甲打败前来讨伐的袁国公,令对方气死在旗帜山下,纪兰英也平安产子。由是,纪兰英强忍腹痛征战处得名“忍子坪”,袁国公负气扔剑之地得名“宝剑石”……

故事无法考证,相关细节已模糊,但我宁愿相信,那些关于战事、爱情的传说是真的。旧寨墙、点将台、竖旗梁、铁炮台犹在,虽凋零破败,却不由人不去想象曾经的惊心动魄与悱恻缠绵。一个策马江湖的绿林女侠,一个文武双全的名门之子——我们尽可设想那惊鸿一瞥的回眸,相逢一笑的执手,以及并驾齐驱快意恩仇的旷世情缘。

白云飘来,在山腰间徘徊消散。最高昂的峰峦从最低处隆起,于大起大落间俯仰共生,似天地间最恢宏的挥洒,最深情的遥望。脑海中忽地闪过《神雕侠侣》中的一句话: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那又如何?世间走一遭,无人陪你到最后。只要真实而炽烈地活过,人生便了无缺憾。临风伫立,俯视群山,心中释然,且允我再借《神雕侠侣》一句: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

“干!”对面同伴的一声招呼,将我拉回现实。一桌人伸出酒杯。“叮咚”脆响,笑语氤氲,飘飞在大宁河上空。我一饮而尽,然后,继续埋头品尝盘中的鱼——这饮着宁河水长大、饱含了巴盐之咸、河水之甜的烤鱼。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