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7 2025年02月22日
□陈进
“来,小妹,喝汤了!”二姐轻柔地呼唤像和煦的春风,轻轻撩动我因病痛而混沌的意识。我勉强撑起身子,斜靠床头,极力遏制如潮水般不断翻涌上来的呕吐感,额上冷汗涔涔。待稍稍缓过劲儿时,一条温热的毛巾轻轻拂过脸颊和双手,瞬间驱散了身体的些许不适。随即,一小碗羹汤递至掌心。
这是一碗泥鳅羹,像黑芝麻糊,袅袅热气裹挟着淡淡的腥味扑面而来。刹那间,我的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剧烈地翻腾起来。强做几个深呼吸,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喝下去!于是凝聚勇气,屏住呼吸,将半碗羹汤一饮而尽。二姐满目关切,看我喝完,小心翼翼地安顿我靠回床头,待确认我神情安然后,才悄然收拾碗具离开。
患病半年多来,在每日上午和下午的饭点间隙,泥鳅羹,这道特殊的“点心”总会准时出现。它承载着二姐满心的期许与关爱,是医生开出的“良方”——泥鳅,这种水中灵动之物,素有“水里软黄金”的美誉,对化疗后的我而言,多食可助力体内白细胞的复苏。那时,我手术后每隔三周去医院做一次化疗,每次都看到不同的病友因体内白细胞过低而出现高烧、休克等症状,不得不返院治疗,所以化疗后关注白细胞含量成为我回家养护的头等大事。
于是,那个自小对泥鳅心生厌恶的二姐,在精心筹备我的一日三餐外,一头扎进了泥鳅的世界。她穿梭于市井街巷,只为寻觅上好品质的泥鳅;她克服内心恐惧,亲手操刀宰杀;她埋首书卷菜谱,钻研烹饪之法……那些时日,一桶桶泥鳅像八方“援兵”,通过二姐的一一嘱托,在亲友的手上传递,从各个偏远村落陆续汇聚至我的家中。
起初,若我能如普通患者那样不挑食,二姐烹制这道菜倒也容易些:清水透净泥鳅脏腑,掷入沸水锅,待煮熟捞起,撒些盐巴、葱花,便是最有营养的吃法。可我偏偏闻腥即呕,见我因这泥鳅汤呕吐不止,二姐一脸焦愁,内疚未能弄出不带腥气的泥鳅菜肴。
二姐是一位中学体育老师,却酷爱建筑学,对建房、装修那些图纸和计算一目了然,曾亲自设计修建过几栋楼房,装修过十多套房子:她熟悉法律条款,对新旧民法了然于心,帮助亲友处理过多起家庭纠纷案;她敢于动手,重活细活都大胆地尝试,拿过电锤也修理过手机;她遇事不慌不忙,总能找到最优解决方案……二姐懂的事情很多,胆大心细、精力充沛,又极富爱心。在大家心目中她无所不能:父母有事呼她,姐弟有事呼她,亲友有事也呼她。多年来身边的人都习惯性地依赖她,大事小事喜欢听她的主意,她成了大家的主心骨。二姐是个热心肠,也乐意为大家排忧解难,所以她总是很忙,电话接个不停,车子跑个不停,出力出钱,不求回报。她主动来照顾我的时候,刚把住院康复的母亲接回家……而我,那时不想给她添太多麻烦,可是漫长的治疗让身体每况愈下,我对最基本的吃喝拉撒都无能为力,常常想做些减轻家人负担的事情,却次次添乱。脑子里刚有某个念头萌动,情绪便马上像失控的风筝一样起伏难平,恶心之感随即如猛兽般汹涌来袭,弓腰驼背间,呕吐风暴再度肆虐。
为寻良方,二姐再试新的菜谱——炒泥鳅段。此菜讲究,泥鳅需鲜活宰杀,以保证肉质鲜嫩,这意味着二姐要直面心魔。二姐从小不怕事,从未因为做任何事而哭过,哪怕挨打也很少哭,但她就怕泥鳅、黄鳝和蛇类。这些滑溜的家伙,曾屡屡吓得儿时的她惊慌失措,大哭不止,哪怕电视画面里偶现其影,也会令她心生怵意。而此刻,她手持漏勺,捞起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置于案板。那滑腻之物仿若邪祟,让做事有条不紊的二姐还是乱了阵脚。只见她表情凝重,眉宇深锁,一次次调整呼吸,咬着牙,手也抖得厉害。她几次欲伸手按住泥鳅,可怎么努力也没下得去手。无数次尝试后,她终于冲破了那道无形屏障的阻隔,左手食指、中指如钳子般夹紧泥鳅脖颈,待其头从指缝间露出,能稳在菜板上的一刹那,右手菜刀疾挥,狠拍两下,利落地切掉头部。当几条无头泥鳅入了碗,她才眉头舒展,长舒一口气。加盐、料酒和姜片,搅拌间,泥鳅渐次安静。切成寸段,佐以香菜、葱蒜爆炒,出锅鲜嫩可口。
初尝貌似符合我的口味,奈何啃咬吐骨的动作仍如“催吐魔咒”,几段入口,呕吐之感再度席卷。辛苦烹制的营养餐,又变成了泡影。家人满心焦虑,二姐更是愁眉不展,在厨房转来转去,从来没见她这样焦虑过。望一眼那满盆泥鳅,再瞧我萎靡之态,在我小心试吃了一餐肉丸没有出现意外后,她想到了铰肉机,随即就买了个回来。杀好、去腥的泥鳅入机,转瞬骨肉化泥,添些许水淀粉搅匀,入沸水锅轻搅,顷刻间,一碗浓稠的泥鳅羹便大功告成。
这羹,散发着泥鳅蛋白质独有的馥郁气息,在二姐满含期待的目光里,我抬手、仰脖,缓缓入了胃。没有呕吐之感,二姐大喜。自此,泥鳅羹正式成为每日必备的营养辅食。两百多个日子里,上午十点、下午四点,那碗香气氤氲的泥鳅羹准时出现,不稀不稠,不凉不烫,一如二姐的关怀恰到好处,我孱弱的身体得到浇灌,也一点点恢复了生机。我比其他病友幸运,八次化疗回家护理过程中,没有因一次意外而返院治疗。二姐的眉头也渐次松开,可忙碌的身影从未停歇。她呵护的从来都不止于肠胃,偶尔讲的笑话、开的玩笑、亲昵的拥抱,总是暖彻心扉,像极了母亲。
如今,我已然康复,二姐亦无须再与泥鳅“鏖战”了,可她并没有因为做了长时间的泥鳅羹而改变对泥鳅的讨厌情绪。餐桌上,偶见泥鳅作为珍馐登场,二姐便摆手示意移至远处:“这玩意,不看、不碰、不吃,免得头皮发麻。”见到二姐面对泥鳅的窘态,我想笑,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涌出来。盈盈泪光中,恍然看见二姐那些时日在厨房咬牙颤抖、操刀对泥鳅“大开杀戒”的身影……
(作者系重庆市开州区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