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新燕啄春泥

版次:011    2025年02月27日

□黄海子

早春的窗外,细雨如烟。

新开的工地上两只燕子正忙碌地啄着新泥。它们啄满泥后迅速飞走,不久又返回。看它们裁剪着烟雨来来回回,心里有问:谁家的新燕?

远处的斜坡上,“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境,被细雨浸润得朦胧又清净。

思绪如雨,细细腻腻地飘回多年前的乡下,那里有我家的两窝燕子。

我家的两窝燕子,一窝栖息在堂屋的墙上,另一窝则在屋檐的墙上。通常,屋檐墙上的燕子会比堂屋的更早到来。屋檐里的那对燕子,总是在春耕尚未开始时就抵达。而堂屋的那对,则总是在春耕启动时准时入住。但这两窝燕子几乎同时开始修缮它们去年的旧巢。我在想,或许是春耕的缘故,新翻出的泥土更适合它们筑巢。它们翻新巢穴后,雌燕便开始产蛋。一只雌燕,一次最多能产下两到六枚蛋。雌燕产完蛋,燕子夫妇便共同承担孵化的职责。

我们家堂屋和屋檐墙上的两对燕子夫妇,都在四月末五月初孵出小燕。小燕孵出后,燕子夫妇便忙碌起来。它们整天在碧绿的稻田和玉米地上空飞来飞去,寻找昆虫。嘴里塞满昆虫后,它们便像箭一样飞回巢中,喂养它们幼小的孩子。

这段时间,是我最不能懈怠的时候。因为如果我早晨稍微起床晚一些,堂屋里的燕子就会在窝里大声吵,它们全家都跟着吵。直到起床打开门。门一开,燕子的父母像阳光下的影子般迅速消失。正当我以为它们是去给孩子们觅食去了,回头才发现夫妻俩正悬停在堂屋门外,对着开门的我再次大声地数落。它们一数落,窝里的小燕子又跟着父母一起数落起来。仿佛要等到我为迟开门给它们道了歉,它们才肯罢休。最可气的是,屋檐墙上的那窝燕子,也来帮堂屋这家的腔,叽叽喳喳地吵个没完没了。

到了五月底六月初,小燕子的羽毛变得丰满,就开始随父母学习飞翔和捕食。在小燕子学习飞翔的六七天里,家里就像来了许多小客人,整天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使得我家的整幢房屋都变得很是热闹。除了晚上睡觉,小燕子们总是不停地喧闹——它们第一次见到如此宁静高远的天空,如此清远辽阔的大地,感到非常欣喜、震惊。于是各自不停地叽叽喳喳地惊叹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而在这几天,我依旧得早开门,晚闭户。因为我知道,堂屋住着的燕子父母天刚发白就带着小燕子们出去学习,见不着光亮才飞回家来。在这六七天时间里,小燕子们学会飞翔与觅食后,小燕子们就会离开父母以及我们家,去建新家。燕窝里,送走孩子们的燕子父母,则开始准备孕育第二批小燕子。

我家屋檐墙上的那窝燕子,就是在准备孕育第二批小燕子时飞离我家的。

老家的六月到八月,是最爱下“偏东雨”的季节。这个时间的偏东雨,还常常夹杂着大风,这大风老是没规没矩地乱刮。像腊月里走亲戚喝醉酒的汉子,一副踉踉跄跄、东倒西歪的模样。

就在这样一个下午,毫无预兆地又下起了偏东雨。随之而来的风将雨搅得乱七八糟的。我赶紧收起晾在院坝里的衣服,顺手就把晾衣竿斜靠在了屋檐的墙上。谁知晾衣竿刚靠上墙就被风一搅,顺势就砸向了墙上的燕子窝,将燕子窝敲掉了一大半。我看见被敲坏的燕子窝,赶紧将还支在燕窝上的晾衣竿拿开。就在这当口,两只燕子穿风过雨回来了。它们看见我手里拿的晾衣竿,又看到自己被敲掉半边的“家”。出离的愤怒——我走到哪里,它们就跟着飞到哪里,嘴里愤怒地叫着,仿佛在质问我为什么要捣毁它们的家。它们一直就这样追着我,连我进了屋里,它们也冲进屋来,在我头顶上空盘旋着,用骨缝里挤出的愤怒,不停地对着我叫:叽喳!叽叽喳!叽叽叽叽喳!

这事我哪里解释得清啊!

或许是燕子实在是太痛恨我,不想再见到我——风雨尚未停息,它们愤怒地冲进风雨中,再没回来。

老家人都说,燕子特别记恨、记仇。因此我家屋檐墙上那半边燕窝,就一直空在那里,再没燕子来修葺、落窝。

而堂屋里那对燕子夫妻,却在我们那年冬天举家外出的时候,再不见它们了。不过我能猜到,它们千里迢迢到来,看着紧闭的大门,一定是大吵了一阵后,落寞地飞去别处安了家。

后来,我再回到老家经营生计的时候,看着堂屋里空空的燕子窝,真希望它们不要记恨我们太久,能飞回来跟我们住在一起。也幻想有别家的燕子,在别人家受了气,一气之下飞到我家来。

万幸的是,没有一对燕子夫妇再飞进我家。要不然,当再次举家离开老家的我们,又得让它们重新去寻找新的地方落户安家。

窗外,那对燕子仍在烟雨朦胧中衔泥。

凝视着燕子衔泥,想起老家远去的燕子。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慨:从乡下走出来的我,不正是另一只燕子吗?——这大半生,一直在乡村与城市之间穿梭,剪裁自己想要的生活。在这剪裁里,我是多么渴望为自己的奔波生活筑一个安定的巢啊。

——巢里有我,当然有衔泥的燕子。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