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叮咛附耳细说

版次:010    2025年03月04日

□刘云霞

姐夫廖哥开颅手术后,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半个多月,转入外科普通病房,再到康复理疗科,从炎夏到初冬,住院三个多月,病情终于稳定。

得到五姐允许,我们去医院看望廖哥。

1

第一次看望,是我独自一人去的。晚饭后,在区中心医院康复理疗科11楼的住院病房里,我看到了廖哥。

他躺在病床上,半寐半醒。原本高大的身躯,瘦成了一根身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扁柱子”,丰满的左前额深深凹陷进去。五姐拍拍他的肩膀:“看看谁来看你了?”语气类似长者对小孩子说话。

廖哥睁开眼,瞪眼看看我,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熟悉、笃定的神采。我笑盈盈地站定,等候他的反应。事实上,此时他认不出来我是谁也是正常的。从“鬼门关”里抢回一条命的脑溢血病人,不能对他抱太大的期望。他嘴唇嗫嚅着,嘴巴里像是含着一团棉花,字词从唇齿间艰难地挤出来,每个音节都模糊不清,难以分辨他想要表达什么。五姐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他的唇边,冲我点点头:“说对了的,认得到。”

“真的认出我了?是五姐安慰我的吧?”我很怀疑。他吐着我听不懂的语言,眉宇间也没有表现出特别欣喜的神情。

在重医附二院住院期间,五姐不让我们去探视。也是,先前在重症监护室,想见人也见不到。后来转到普通病房,五姐专职陪护够累的,我们去看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给五姐添累。她除了照顾病人,还要分神来招呼来探视的亲友,索性都不去还好。打电话问候过几次,五姐说廖哥神志恍恍惚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说话走路都像教小孩子一样。转院前,知道廖哥会用勺子自己吃饭了,知道教他发音吐字时,他有时配合,有时就是犟着不张嘴。

2

第二次看望,是几天前,我和丈夫一起去的。那天正是小雪节气,岁末知寒,等天地飞花。廖哥正在理疗室做下肢屈伸训练。陪伴他的有五姐和儿子廖春,以及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妇人。老人腰弓如虾,个子矮过在场所有人一大截,那是廖哥88岁的老母亲。老人养育了三个儿子,廖哥是老大。老人不声不响地站立一旁。在廖家整个家族中,她是唯一在世的长辈。理疗室很热闹,好几个病人躺在铝钢制作的器械上,在家属指导下,反复做着腿部伸直和屈膝动作。

侄子廖春正在帮助父亲做肢体康复训练。他坐在廖哥身边,嘴巴指挥着“伸直”“放下”“收回”的指令。廖哥躺在康复理疗器械上,侄子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一只手敲打着他的腿。他的腿部像是被无形的枷锁束缚住,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对抗巨大的阻力,每一次屈伸都像是一场艰难的战斗,抬起与放下时都颤颤巍巍,行动极为迟缓。他气喘吁吁,每完成一个动作都想多停留一会儿,廖春就用手拍打他的腿催促着,那神情俨然一个严格的师父。毕竟做过大手术,况且伤及大脑中枢,廖哥做得很辛苦。十来分钟,他屈伸右腿也不过七八次。他满头大汗,却又欲罢不能,不然怎么办呢?

曾经,他也是乡邻眼中的体面男人,是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此时,肢体在不听使唤的笨拙和曾经健康时的灵动之间划下了一道鸿沟。儿子是严厉了些,廖哥生病以来,他极尽孝道,就是想尽办法将父亲救回来,从没说过放弃的话。他希望父亲尽快好起来,至少能从床上爬起来,能生活自理,不像这几个月一样一家人都耗着气力照护他。

“像教小娃儿一样。”五姐对我们回应着,“不这样又怎么办呢?你不逼他,他就懒得动,不动就不动,真要把好人也活活逼疯。你听到没有?喊你要听话。”侄子捂着他嘴巴的手放了下来:“重症监护室插管导致他习惯张着嘴巴,现在有很大进步了,可以自己把嘴巴抿得紧紧的。”我不知道廖哥是否在听大家谈话,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里依然不见神采。

是的,廖哥被救回来了。被救回来的生命与以前不一样了。我们听不懂他的言语,也看不出他对生的留恋或厌倦。或许,活着就是任务吧。要不,是他骨子里的骄傲教唆着他在妻儿面前保留不干不听这唯一能逞强的伎俩。他在努力保持男人的自尊和虚荣。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辛劳一生,却让妻儿看见自己是如此脆弱。问世间有哪个骄傲的丈夫、父亲、儿子,愿意裸露自己无可救药的软弱?

3

半个小时后,我们扶着廖哥从理疗室回到病房。几个人围着病床说了一些宽慰的话准备离开。廖哥的母亲,一个年近九旬的农村老人,吃力又缓慢地爬上病床,双腿一前一后半跪着,一双皮肤皲裂的手撑在床上。她没有说话,眼睛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儿子。然后她俯下头,头部尽力靠近廖哥的头部,嘴巴凑在廖哥耳边轻声喃喃:“你要听话,要配合医生,谢谢媳妇这么辛苦照顾你。你都是六十几岁的人了,你要听话……”说完,她扬起一只手摸了摸廖哥的脸颊,又摸了摸他左前额手术部位凹陷的地方,又把他稀疏的头发往后捋了捋。她的脸都挨到廖哥的脸了,她的白发拂到了廖哥的耳垂。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廖哥,话语极尽柔和,神情满是怜爱。因为激动,她说出的话前后多次停顿,反复强调“要听话”。知子莫若母,即便廖哥已经六十几岁了,她也像哄小孩子一样安抚着他,她太了解儿子的情绪了。

这突然的举动让廖哥神色讶异。他抬起头瞪着眼,张大嘴巴,又合上嘴巴。他想侧头,可是母亲的脸紧贴他的下巴,他就那样保持着滑稽的表情,一直到母亲说完话,然后动作僵硬地爬下床。

我们都不作声,病房里静得出奇。所有人的表情平静如水,所有人的内心浪涛翻覆。窗外,西风浩荡,有些清寒。室内,母爱如春,知心的叮咛,在附耳细述。

老人蹒跚着下了床。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儿子,她的眼神在祈求,她的眼眶盈着泪。然后,她扭过头,撩起衣襟擦拭着眼睛。我们都埋下了头。

五姐对廖哥说:“他们要回家去了。你能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挥挥手说声‘拜拜’?”

廖哥顺从地抬起了手,咧开了嘴。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摇了摇,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这是一个平常的动作,可是,它却注定让人难忘。原来,我们所议论的、母亲所交代的、儿子严格要求的,他什么都知道。那一刻,笑着挥手那一刻,他没有愧疚、没有讶异,脸上洋溢着爱的光彩。那一刻,他属于自己,也属于家人,他是有爱的,他是被爱的。

我们都噗嗤笑起来,然后婆娑着泪眼低头祈祷。因为爱,因为母亲的呢喃,母亲的抚摸,活着就是热爱。是的,那粲然的笑容里,藏着对生的热爱。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