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3月06日
□高峰鹏
我的荞麦皮枕头是坐着绿皮火车来到重庆的。那一年,我23岁。
那年临行前夜,母亲戴着老花眼镜,往自己缝制的枕头套里灌着荞麦皮。白天,八月的阳光照耀着她的蓝布衫,在绛红色的荞麦皮上溅起细碎的光斑。她用粗糙的手掌翻搅着荞麦壳,黄土高原的风掠过指缝,带走最后的水汽。我至今记得那些荞麦皮在粗陶盆里沙沙作响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轻轻摇晃装满沙子的竹筛。
枕头随我挤了二十多个小时绿皮火车,当它躺在公安局家属楼出租屋的单人床上时,重庆的雾气正顺着窗缝往里渗。荞麦皮突然变得沉默,不再发出故乡干燥的脆响。直到某个午夜翻身时,我听见枕芯深处传来极轻的“咯吱咯吱”声,仿佛一粒粒北方的雪籽落在上面。
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我的枕头开始散发某种熟悉的气味,像是暴雨前晒谷场蒸腾的土腥,又像母亲拆洗棉被时抖落的陈年阳光。某夜惊雷炸响,我摸到枕面泛着潮气,突然想起老房子的雨檐。那时我总爱趴在床上看雨水从瓦片滴落,母亲手中的针线在雨声中起起落落,把暮春的光阴缝成细密的针脚。
我很依恋我的荞麦皮枕头,值班的时候会把它带到值班室睡上一周。同事总爱笑我的枕头土气,他们不知道每个加班回家后的深夜,那些温驯的荞麦皮如何托住我发胀的太阳穴。有次通宵勘查命案现场,恍惚间竟闻到荞麦开花时的蜜香,那是独有的清甜,淡紫色的花浪从枕头里漫出来,漫过孝子河的霓虹,漫成长城脚下起伏的梯田。
几年后搬家时,妻子想把旧枕头丢掉,我们为此第一次红了脸,最后她叹着气拆开枕套,阳光下飞扬的荞麦皮里竟藏着半片干枯的花瓣。母亲在电话里听了直笑:“准是当年晒荞麦时粘上的,荞麦花开得旺的时候,蜜蜂都能醉倒在花里头。”
母亲寄来新晒的荞麦皮那天,整个万盛正吞吐着盛夏的溽热。我站在七月的阳光里拆包裹,空气里的潮气与故乡的干爽在指间交织。旧枕头已经睡了十年,新荞麦皮倒进去时哗啦啦响,在38℃的山城里,轻轻哼唱三晋大地的童谣。
去年隆冬父母来万盛前,枕头上突然落了许多荞麦皮。我蹲在地板上捡拾这些褐色的小舟,忽然发现它们大都裂成了两瓣。原来十五年的光阴,足够让最坚硬的荞麦壳也学会温柔地破碎。手机在掌心发烫,视频那头母亲斑白的双鬓映着墙壁,像老家落雪后的荞麦茬。
上个星期天一早,一缕晨光斜斜地切进屋子。儿子指着飞舞的纤维说:“爸爸,这里下雪了。”我望着那些在朝阳中起落的微尘,分明看见三十多年前的自己正在土坡上奔跑,蓝布衫的母亲站在家门前,风把她的呼唤揉碎了,撒进八月的阳光里。
床头柜的抽屉深处,藏着前年回老家过年时带回来的儿时照片。有时我会悄悄取出翻看,每一帧都包裹着朴素美好的回忆。那些失眠的夜里,荞麦皮便在故土的粉末中轻轻翻身,恍惚间长江竟化作了汾河的支流,载着半生漂泊的月光,缓缓流回风陵渡口右岸的星空。
荞麦皮没了根,却依然活在二十四个节气里,像是随时跟我呢喃着故土的耳语。
万盛的梧桐开始落叶时,我的枕头会变得格外松软。那些被压碎的荞麦皮在秋凉中舒展筋骨,像蛰伏的蝉蛹等待惊蛰。某个霜降的清晨,我掀开枕套查看,发现几粒完整的荞麦壳竟生出细小的茸毛——许是山城的湿气给了它们重生的错觉。这让我想起老家的荞麦总在霜降前收割,农人们踩着薄霜下地时,镰刀会惊起觅食的斑鸠。
冬至后的被窝需要勇气钻入。某夜寒潮突至,我把枕头翻过来焐热,荞麦皮突然发出爆裂般的细响。黑暗中仿佛看见母亲往灶膛添煤,铁锅里的荞面猫耳朵在沸水里沉浮。她总说荞麦是救命粮,庄稼歉收时,那二分薄田的紫花喂饱了七个姊妹的童年。
惊蛰那天的雷声格外早。雨水渗进老房子的阳台,我的枕头长出淡绿的霉斑。妻子说要放在烤箱里烘干,我却执意摆在空调下吹风。夜间翻身时,霉味里竟混着某种发酵的甜,像年少时偷喝的红葡萄酒,又像母亲藏在陶罐里的荞麦醋。那些潮湿的颗粒在暖风里簌簌抖动,恍若暮春的荞麦苗在风中练习拔节。
小满前后,枕头开始频繁作响。荞麦皮们似乎忆起自己开花的时节,在黑暗里碰撞出细小的花火。有次加班到凌晨,归家时发现儿子把我的枕头拖到地板上。月光浸透的荞麦皮堆里,小家伙蜷成胎儿的姿势,睫毛上沾着两粒褐色的壳。他梦里咂嘴的模样,像极了偷吃荞面碗托的我。
大暑天的枕头成了烙铁。全家换上冰丝枕套那晚,我整宿没合眼。新枕头太轻,载不动十五年积攒的星尘。凌晨四点翻出旧枕头,把脸埋进去的刹那,重庆的溽热突然退潮。我听见山西的秋风掠过荞麦地,母亲站在家门口喊我添衣,声波震落了几粒早熟的荞麦。
白露那日收到家乡的快递。拆开层层包裹,油纸包着的荞面碗托还带着余温。母亲在信上说今年荞麦长得好,花开时节整个山洼像落了紫云。我掰开碗托对着灯细看,果然嵌着星星点点的荞麦皮。夜半偷食时,碎屑落在枕头上,竟引来两只迷路的灶马蟋蟀。
霜降又至,视频里的母亲正在翻洗荞麦皮。金红的夕阳下,她佝偻的身影在荞麦皮上摇晃。我说枕头还能再用两年,她突然伸手抓了把荞麦壳凑近镜头:“今年的壳子厚实,你听这响——”苍老的手掌开合间,沙沙声穿越千山万水,震落了万盛窗台上的积尘。
(作者系重庆万盛经开区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