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城的月光与小提琴

版次:010    2025年03月07日

□黄淳

我拉过小提琴,在静谧的月光下拉过小提琴。在月光下奏响琴弦,虽不及彩灯闪烁的舞台上那般引人瞩目、值得炫耀,却有着别样的韵味与意义。

在令人难忘的岁月里,在一个名叫金银塝的寂静乡村拉小提琴,听众是夜幕中的翠竹,是稻田边那株孤独香樟树,还有几位农家兄弟与他们的孩子们。20世纪70年代初,我作为知青插队来到了梁家坝。初到那天,从江津乘船到龙门滩,下船后背着铺盖卷,带着心爱的小提琴,顶着七月骄阳,沿着明清古道步行八里,来到了这个不通公路、不通电灯、不通电话、不通自来水的偏远乡村。

彼时,农村不仅缺粮缺钱,更缺乏文化生活。没有电视,更无音乐,最“文化”的活动,便是公社土坝子偶尔放映一次露天电影。一年到头,这样的机会也屈指可数。

金银塝只是一个美好的名字,那年月,遇到好年景,金银塝农民辛劳一年,每人能分到两三百斤稻谷和三四百斤红薯。干完农活,劳累了一天的农民们没有其他娱乐方式,只能早早入睡。我带着一把小提琴,它曾陪伴我练习过德国小提琴家霍曼编撰的小提琴基础教程,也学练过《新春乐》《新疆之春》《梁祝》等中国名曲,更多的时候,是拉电影插曲、现代京剧与流行歌曲。

金银塝土墙茅屋外,一湾稻田环绕着一片青青草坪。夜幕降临,弯月从对面山头缓缓升起,淡淡的月光洒满稻田,田水在禾苗间闪烁,映衬着浓密的禾叶,泛起一片朦胧的灰绿色。

晚饭过后,我坐在屋前草坪的小木凳上,面对如洗的月光和稻田,奏响了小提琴。琴声吸引了几位邻居,他们端着小板凳前来,一边闲聊一边聆听我的演奏。

面对这些农家邻居,我深知不能拉霍曼的洋曲子,只要他们来,我就拉他们熟悉的电影插曲、现代京剧与流行歌曲。他们最喜欢听《地道战》里的《太阳出来照四方》、《闪闪的红星》里的《小小竹排江中游》、《红日》里的《谁不说咱家乡好》、《铁道游击队》里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以及《红珊瑚》里的《珊瑚颂》等电影插曲。这些电影,他们看过许多次,插曲也早已铭记于心,琴声一起,他们都能随曲哼唱,有的年轻人甚至能从头唱到尾。

当演奏起现代京剧《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的一些曲段时,几乎人人都会哼唱,都在跟腔。这些曲段,公社广播站的高音喇叭早晚都要播放。时间长了,谁都会哼几句,偶尔还会随着喇叭声高歌一曲。

用小提琴拉京剧乐曲,不够京剧味,跟着琴声唱也难入京剧腔。但乡亲们并不计较这些。对他们而言,听乐曲、唱京剧、唱歌曲,只是一种消遣方式,一种打发时光、愉悦精神的途径。了解了他们的心态后,我也顺应他们,尽量满足他们的需求,演奏他们想听的乐曲。

夏天过后是秋天,只要天不下雨,在金银塝草坪上,我为邻居们演奏“月光小提琴”成了我的必修课,邻居们随着琴声来几曲也成了“稻田乐坛”的固定节目。

这种田园牧歌式的晚间娱乐生活逐渐成为习惯,也渐渐传开,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不仅有本队其他院落的年轻人,还有附近生产队爱好音乐的少男少女。

一天上午,生产队长老刁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明天上午大队团支书小刘要找我谈话。我马上有一种预感,“月光小提琴”晚会可能要遇到麻烦了。果然,小刘支书谈话的内容是传达大队党支部的决定,成立大队团支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担任队长,我担任编导,队员由他负责从各生产队招募。

不到一周,就招募了大约两个“班”十余人。有拉二胡的,有吹笛子的,刘队拉板胡,我拉小提琴,加上小鼓、木鱼、碰铃、锣镲等临时编排,组成了一个小乐队。

受邀的队员都是本大队的人,有下乡知青,也有初中、高中毕业返乡知青,其中几个在学校就是文娱拔尖人才,受过训练,上过台,当过演员。我不得不佩服刘队知情知人有手段,在如此短时间内就把他们说服并聚集起来。

刘队,也是返乡知青,有文娱细胞,会拉板胡。

金银塝的“月光小提琴”晚会停摆了,梁家大队的宣传队却逐渐活跃起来。

经过短时间的编排与磨合,我们准备了一台短小精悍的节目,有歌舞、戏剧、曲艺、独唱合唱、器乐演奏等。走到田间地头,来到农家院坝,天作幕地为台,随时都可以演出。如是夜间,没电灯,只需在台前挂两盏煤气油灯,点亮了就可以演出。

金银塝“月光小提琴”晚会给了我启发,编排社员们喜欢看的节目,选择他们喜欢听的乐曲。刘队也赞同,在农村大舞台演出,农民喜闻乐见就是最好结果、最大收获。流行歌曲、现代京剧是主打节目,编排快板、金钱板、四川清音说唱身边的人身边的事等节目也在榜单。

宣传队带着这台节目,走遍了大队所有生产队,为全大队农民兄弟姐妹、老少爷们送去了文化盛宴,也助推了全大队的精神文明建设。

当时,全公社只有我们大队有宣传队,有了一些名气,不少地方请我们去演出。

听说,公社书记在一次“三干”会上表扬了我们宣传队:“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农村文化阵地,我们不去占领,不主动作为,难道要让给那些搞歪门邪道、搞封建迷信的人吗?”

生产队长老刁回来传达“三干”会精神时,也着实夸了我一番,说我为生产队争了光、长了脸,还提议把我的工分从9分涨到了9分半,接近了全劳力的报酬。我很感动。

我的“月光小提琴”离开了金银塝草坪,优美的琴声传到了更宽广的地方,传到了更多人需要它的地方。这对我来说更有意义,只是与金银塝邻居们相聚的时间更少了,我感到很愧疚。

后来,我回城了,不再拉小提琴了,与专事音乐活动失去了缘分,至今深感遗憾。

前不久,我回了一趟梁家坝,这里的变化太大了。距老乡场不远,有合璧津高速公路连通,金银塝也有了一条小公路与之相连,没有了当年我居住过的那种土墙草屋,农家小院里都是砖混结构的小楼房。附近的燕坝村,还建起了整齐、成片的农民新村。

看到山乡巨变,我在想,我的金银塝老乡们以及他们的后代们,在未来新时代,只要同心同德同努力,日子一定会越过越舒坦,收听音乐一定会越来越方便。

月光、小提琴,还有喜欢音乐的老乡们,我会永远记住那段时光,记住你们,也会永远记住金银塝。

(作者系江津区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