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木

版次:010    2025年03月12日

□陶灵

1 滚木修桥

开州肖家沟汇聚了几条山溪,完全可以称“河”了。沟右岸有家不大的餐馆,取名“沟沟河”,自谦店小,也指肖家沟。是河,该有桥,两岸的人需要来来往往。确实有桥,一座静卧的简易石平桥——墩之间搁置几块石板而成,连护栏都没有。因简易,无名字,都喊平桥。桥简易,并不简单,那搁置的十几块桥面石板都是整块的,每块长五米,厚七十厘米,宽近一米,单块重达五吨。这桥已建起一百多年了,当时没得起重设备,全靠“滚木”的办法架设。

平桥共有六个石桥墩,每个墩最上面的石头留有三个凹孔,用于墩之间搁置长木方。桥下河里的大石头上也凿有一些凹洞,是搭设木架用的,防止木架柱子移位。木架的作用是支撑墩之间的长木方,共同承受桥面石板重量。然后,建桥工匠在长木方上横放许多根粗细差不多的圆木棒,再拉的拉、撬的撬,把一块又一块五吨重的桥面石板,从圆木棒上慢慢滑过去,逐墩安放。最后拆去木架和长木方,桥就建好了。这些圆木棒称“滚木”,也叫滑木。

平桥建造过程说起来简单,实际上花了不少功夫。肖家沟的人并不知道这桥建于何时,但怎么建的,年龄稍大点的肖家沟人都能说上几句,并且个个津津乐道。

说的是某年,肖家沟一个姓杨的老爷牵头,筹资为老百姓建桥,他自己出了一大半的钱。当时雇请石匠在后山崖上开石,没有炸药,破岩必需的铁楔子也没有,因此建桥进度缓慢。一天夜里,肖家沟的天空被一道道闪电划破,轰隆隆的震天雷声响了一夜,雨也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天放晴了,石匠们惊讶地发现,正开采的山岩已垮塌下来,破裂成许多大石块,满山坡铺起。大家高兴惨了,奔走相告:这是“老天爷”在帮我们,叫“雷公”把岩石炸开了。

很快,石匠们把一块块重达几吨的桥面石板凿打完成,在地面铺上圆木棒,拖、撬着石板,一段路一段路地滑到沟边,才建好了肖家沟平桥。

在川江一带,我寻访过大大小小几十座古石平桥。从留下的建造痕迹看,无一例外地用到了滚木方法。江南接龙镇荷花村,有一座单块石板重约二十吨的石平桥,建于1776年,已有二百四十多年历史,也是“滚木”建成的,河床石上固定木架柱子的凹洞至今还在。河不宽,整座桥只用了一块石板,可长达九点九三米,宽一米六四,厚七十八厘米,约二十吨重。

住在桥附近的一位婆婆见我从城里来,问买土鸡蛋不?我肯定地回答买。在数蛋、付钱过程中,她顺口摆起桥的龙门阵。传说建桥时石板实在是太重,试了几次,很难从滚木上滑动。一天清晨,石匠看见石板上立着一只白鹤,有人来就飞走了。后来,石板竟能从滚木上滑动了。荷花村从没有过白鹤,老百姓认为是仙人叫它来施恩的,于是给这桥取名仙鹤桥。

以前建桥不易,看来老百姓都渴望“天”与“神”相助。

2 滚木送货

川江沿岸爬坡上坎,以前交通不便,运输工具原始,搬运大件物品时,老百姓同样采用滚木的办法。1927年,重庆城区开建第一条马路,总长才三点五公里。还没等竣工,首屈一指的富豪黄云阶,就迫不及待地从上海买回一辆美国“雪佛兰”牌轿车。1929年4月,轿车用轮船转运到了朝天门码头。没起重设备下船,也没上岸公路,黄云阶雇几十个“棒棒儿”,把轿车硬搬下来,运到了离码头不远还没修好的马路上。搬运中,多次使用滚木的方法,对轿车不易造成损伤,省力又省时。

1937年7月,成都启明公司要运送一台锅炉去彭县,途经郫县,路程约七十公里。锅炉长九米多,高一米五,有五吨重,是个“大家伙”。那时候的汽车装不下,很多路段又是在人行小道上加宽而筑的,只可通行骡马车。好在“大家伙”不高,启明公司决定用滚木的土办法搬运。他们雇了几十个力夫,一路上交替铺设圆木棒,撬的撬、推的推、拉的拉,步履蹒跚。川西一带不喊滚木,称这为“地滚子”。途中遇到松软路面,避免凹陷滑不动,圆木棒下再纵向垫置木方,叫“枕木”,原理如铁道。

这样走走停停,一年零两个月才把锅炉送拢,经历了夏秋冬春四季还外搭一个夏天。可谓荆棘载途,坚持不懈,也让我惊叹不已。

3 滚木“行船”

很多年来,生长生活在长江之川江段的我,一直想去黄河看看壶口瀑布。

我是看了鹳雀楼、蒲津渡大铁牛后,从山西吉县这边进入壶口瀑布景区的。常见的那种路标导览图中有个小圆点,标着“旱地行船遗址”几个字。旱地怎么个行船法?我饶有兴趣。

看了瀑布,发完朋友圈,我走到一个牵毛驴收费照相的老头旁边,与他搭白。典型的黄土高原黑黝黝的瘦老头,68岁,取了个文雅的名字:张智敏。

我直入主题:“你知道‘旱地行船’么?”他这个年龄的人应该见过,说是20世纪70年代末才消失。

张智敏回答:“我以前拉过的!每天可挣几块钱。”看来问对人了。他性格开朗,没照顾他生意,也乐意跟我“空吹”。他告诉我:我们这一带盛产红枣,以前用木船运出去,过不了壶口瀑布,就在上游起岸,船底垫圆木棒,船头两边各拴一根绳子,有手臂粗,几十上百人一起把船从岸上拉过去。要拉十多里路,在下面槽口再下水。拉船的时候,大多数人在前拉,一些人把船经过后的圆木棒搬起来,再铺到船前面去。这“旱地行船”分明就是我早已熟悉的“滚木”办法。但我仍然被震惊了,如此一个“庞然大物”,竟用上这种土笨的办法,真是难以想象。

“连船带货一起拉吗?”我又问。

“货要卸下来,用小毛驴驮过去。”毛驴是黄土地上的主要运力。

“哦!那船回来时,也这样拉上来?”

“货运拢后,就把船卖了。”张智敏像是对我提问有些不理解,“这么艰难,谁还把船拉回来啊?”

过去我们川江行船,在三峡险滩要“搬滩”,也就是从岸上转运货物。船空载了,仍从水上过滩。船以后回去,又“搬滩”。因三峡滩险浪急,很多船主在长江中下游一带也会把船卖掉。三峡“搬滩”与壶口“旱地行船”类似,又有不同。

张智敏指着上游左岸山脚一排窑洞说:以前,那里面住的人都是专门拉船的。听说清代的时候就开始从岸上拉船,每天有很多船要拉,住的人多,过去这一带很热闹。这又和三峡里的“滩夫”多么相似。

辞别张智敏后,我特意从河滩捡起几颗黄河鹅卵石。拿回家,把它们放在三峡库区蓄水前捡拾的三峡石里,让黄河与长江再次去碰撞——两千五百年前,京杭大运河让她们相交;2014年,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又让她俩相遇。

(作者系资深民俗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