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明芳

那天晚上，10点半，校园静下来。“咚咚咚”有人敲门，隔壁的租户陪读爸爸老富嗫嚅着说了一通话，我终于听明白，要帮他写一小段话。“五四”青年节他14岁的幺儿要成为共青团员，老富被推选代表家长去发言。老富说：“我认得的字装不满一箩筐，多几个人说话像筛糠，老师帮我写几句口水话就要得，幺儿教我背倒，莫让同学笑话。”

“学生表现好成绩好，家长才发言，是好事啊。”“老师你有蛮多具体情况不晓得，当我们的幺儿本来就是苦活路，他的事情我们缺席得多哦，这回硬是没得理由讲了，才赶鸭子上架凑个数。”

“五四”凌晨3点，县城农产品批发市场昏黄的路灯下，两筐子豌豆、香椿、黄瓜等新鲜蔬菜中间的妻子，蹲着歇气，听老富“嗨”了一声，便起身招手示意。老富晓得，从种子到打理成一捆捆齐整的菜，妻子精心得很，走亲戚都急匆匆地不敢多耽搁一会儿。进菜市场头天下午择菜、捡菜、称菜、捆菜，小心翼翼摊到泥巴地面上保持新鲜的卖相。以前舍不得几块钱的“摩的费”，两口子半夜两点挑担一边聊天一边走一个钟头路，如果卖得快，还能搞一天活路。幺儿进城两个年头，一个陪读一个守家，时间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老富望着菜和妻子，突然有点走神，赶紧用左手掐了一下右手，给睡梦中的幺儿发条语音：壶里有热水，饭菜在电饭煲里，吃饱了快点跑到教室，人少能大声读书。今天运气好十来分钟遇见餐馆的老板，一次性按批发价把菜卖完，分手时妻子反复叮咛，今天到学校要洗头洗澡，换新买的白衬衣、黑皮鞋。

“为了从泥巴房子搬进水泥楼房，把上小学的大儿交给妈老汉，出远门打螺丝盖高楼，幺儿才生在新房子里。哪想到为他读书还要搬四回家呢。”木讷的老富打开话语的水龙头，讲当年事。幺儿上小学二年级，山上的村小只剩下最后10个学生，只要累不垮就三班倒的两口子晚上倒头就能睡到大天亮。得到这个消息后，床像烧红的烙铁，人成了翻来翻去的饼子，大儿的事情如木鱼打得脑壳痛。“大儿小学全班第一，上的初中重点班，后来没有人管进网吧职高都没读完，唉！”

新学年前几天，两口子放弃月月能结的工资，回到镇上找学校、租房子，搬第二次家。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小小的幺儿一个人上学放学，三年后，钱没攒够却在镇村接合部分期买了栋二手农房，搬家那天幺儿高声读课文蹦上跳下怎么也不肯睡。老富正式加入“镇街圈”，转租几小块田，幺儿的成绩单真解乏呀，腰不晓得疼腿不晓得酸，小坐一会用尽的气力全回来了。

“我进城打工，屋里交给你，莫睡太晚，该用的钱还是要用。”这天晚上，老富说话时妻子低头不出声，幺儿小学升学的成绩单换来城里的录取通知书，搬第四次家才行啊。以超过全家一年生活开支的代价在校内租了套房，幺儿上学不用走长长的路，不用排队打饭，下晚自习还能自学，从牙缝里挤出的钱值得。妻子在家剩饭热了一顿又一顿，旧衣服穿了一年又一年。老富什么活都干，幺儿成绩单上的名次在向前靠、再靠前。

幺儿寝室的灯熄了，老富像影子一样怕发出一点儿声音；幺儿灯光明亮之前，老富准备好热水、变着花样做早饭，以前不进灶屋的大男人进修成大厨。幺儿进教室门，老富跑着出门当棒棒打短工，冬天大风和热天大太阳都咬人，没有活的时候，老富靠着扁担分分钟打起鼾。三四天妻子进城卖一次菜，两个人见一面。

记得我在发言稿上写下这几句：爸妈已经拼出吃奶的力气将幺儿高高托举，希望换来你一生的体面和甜蜜。你是爸爸妈妈最大的事业，感谢你成为我们的幺儿；对不起你，我们想做得更好却总做不好。

老富还讲了，初一幺儿拿出满分数学试卷，他到嘴边又硬咽下去的那句话：“幺儿，莫嫌弃爸妈，没钱给你买名牌衣服、饮料和零食。”初二班主任说孩子平时测试总分排全班第一，老富想到我娃运气好，遇到好老师、好同学。“你的孩子回答问题不主动，你的孩子好像很疲倦，你的孩子排名有点下降。”老师传递的信息吊着老富的神经，牵着老富的悲与喜。

团年夜，儿子们睡了，老富两口子拿出小本本对分分钱、厘厘账，打工挣的，菜、鸡蛋、鸡变现的，钱总是不经花，没剩下几个子儿。老富说，我们的卷子变成幺儿的卷子，流的汗成了幺儿长高的肥料。“家长不辅导没请家教，娃儿成器。”听见羡慕的话，他们眼角里都藏着笑。

幺儿的学校没有高中班，老富一年后还要搬一次家。幺儿的同学要去市里读高中，自己却再也搬不动，搬不远了。幺儿上了大学，他就缺席回家，大儿要成家生子，夜里妻子也会孤单害怕。

老富没有发过朋友圈、记过日记，搞不清楚幺儿上大学后将走什么样的路，只晓得时间过得最快，幺儿未来的家在远方，自己将永远留在这里。他还想跟幺儿说：“要学会整理房间、洗衣、做饭。”有一天，幺儿的生活爸妈都会缺席，饿了，不能为他端上喜欢的饭菜；累了，不能为他把房间打扫得窗明几净。接下来的路，必须独自面对困难和失败，千万不要放弃爱和希望。

老富的发言稿，总共不到三百字，我眼睛莫名有些发热，总是无法发挥好，不知道老富背着讲得怎么样。

（作者单位：重庆市巫溪县政协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