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6 2025年03月22日
□李晓
去年春天,山西忻州代县上高陵村77岁的农民张树清,从他那被槐树拥抱的农家小院启程,携着一颗老灵魂,飞向了他生前追问不休的宇宙。
眉眼开阔、憨厚面相的张树清,这个一辈子在土地里刨食求生活的农民,在他去世后,因为一个无意闯入小院的摄影师,把他的故事发布到“小红书”上,让张树清成为了一个“网络红人”,网络平台上还为他建起了一个数字博物馆。
打开张树清的百度词条,可以看到这个种地农民的事迹,他在家里院子的墙壁、猪圈、厕所、房梁、地基、电线插头上,写满了他碎碎念的满腹心事,还有他仰望太空对宇宙到底有多大发出的天问。
这个农民知识分子,种地之余,还有着他盘旋在心中的思考。院子四周密密麻麻的文字,或楷、或行、或草,有的用粉笔写、有的用铅笔写、有的用钢笔写,但更多的是用毛笔写。木头、砖块、水泥、门窗、布袋、铁皮,都成了他的“日记本”。这些文字记录了他生活中平淡无奇的点滴,他郁积的心事,他苦苦的思考,甚至还有对宇宙的好奇。那年,房屋建成后,张树清这样写:“希后代每年清明扫房垅,泥漏房处,冬扫小西房雪、鼠洞、鸟窝,鸽居点,不放燃火物,防洪水用大门封进法。”随后又心有不甘:“77岁,我想修墙,加高二尺及泥后墙面,用砖1600块。”
“宇宙到底有多大呀?太阳表面温度6000摄氏度,中心温度1500万摄氏度……坐飞机到太阳飞20年才能到……有星星2000亿颗。”这些写在墙上的字,是他对宇宙的好奇和探索,让他在这个小院子里有了头顶一片星空的浩瀚。
乡邻们看到张树清写在院子里的字,不屑一顾也不足为奇,他们认为,就好好种地、好好过日子吧,写这些又有啥用呢。
张树清的一生,写满了故事与遗憾。年轻时,他想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命运却不带任何商量地把一片土地交给他去耕耘,同时侍奉双亲、种地养羊、含辛茹苦养育了两个儿子,后来他们各奔东西,一个去了内蒙古鄂尔多斯定居,一个去了北京打工,至今未婚。两个儿子回家很少,平时也交流不多,有时拿起电话想给儿子打过去,却担心打扰又抖抖手放下了,父子之间的疏离隔膜,让张树清的心时常迷茫空洞。张树清的晚年生活也充满了劳碌的沉重。妻子患有精神分裂症和糖尿病,需要一直服药。这个安静的农家小院,成了老两口相依为命的港湾。
2018年,张树清因心脏问题住院,安装了第二个心脏支架,他在墙上写下遗嘱,叮嘱儿子,自己一旦先母亲而去,一定要照顾好母亲,甚至提前准备好了寿棺。
张树清去世后,两个儿子回家认真读了父亲生前的这些特殊文字,才撕心裂肺地痛哭,深深内疚没有多多陪伴父亲,更追悔莫及的是,血脉相亲的父子之间,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走进过父亲孤独又嗷嗷待哺的心房。
张树清的故事在网络上发酵,让这个山西老农民,因为墙上的朴拙文字,在最潮流的互联网上引领了潮流:抢救家史。
和那些在网络上重新打量自己的父母与祖辈的人一样,我也感到自己的“张树清”在心里落地生根。
父亲那年远行以后,我有天打开樟木老箱子,里面有几本发黄、起皱的笔记本,上面规规矩矩的蝇头小楷字体,是父亲中规中矩的记录,年代感的生活扑面而来:“要过年了,准备几张布票,给父母和孩子们扯上布匹,请村里牟裁缝到家里来缝制”“大舅70岁生日快到了,准备送礼金20元、米豆腐一篮,大儿与他妈去,上次表叔过生,小儿去了,这次轮换去吃点好的”“清明节,给这些去世的老辈子送冥钱去……”“6间大瓦房正式建成,共花销积攒的工资736元”。在一本笔记本上,父亲清清楚楚记录着亲人与亲戚们的农历、公历生日时间,同时用一张手绘表格,仔仔细细捋清了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叔、伯、舅、婶、姑、姨、侄、甥……亲戚之间的称谓全攻略,被重视礼仪的父亲一网打尽。
在另外一本笔记本上,19岁的大哥患病去世以后,父亲用文字吐露他的心迹:“大娃,我对你的期望最大,你就这样去了,让我和你妈的余生,怎么活下去呀……”读到这里,我哭了。浮想起大哥走了以后,一向身体强壮的父亲,有时走路也开始吃力了,老靠在树上闭着眼喘息。
这些被隐蔽的、忽视的父亲的生活,在父亲与我阴阳相隔后的尘世,被我重拾一小段,被我看见一部分,我似乎才更深地理解了父亲,悲悯着他那没有轻巧度过的一生。那些没有被文字、影像记录过的生活,那些从来没有被打量过的生活,那些从来没有走进过的滚滚内心,在岁月里被毛茸茸的青苔所覆盖,被记忆的屏幕抹平,被时间的河流冲刷,成为永远无法见天日的生命河床。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首独特的生命“史诗”。但个人漂泊的命运旅途,大多只有自己在场,无法见证的命运场景,汇成宏大历史的洪流无声无息地远去。
如果有一天,出走归来,回到那写满命运故事的老父亲的“小房子”,忍不住感叹人生的神奇相逢。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