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6 2025年03月22日
□吴洛加
“挑挑肥肠,重庆特色……”身后传来拖长了音调的吆喝,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停下了脚步,向近年来卖得火爆的这款网红美食投去深情的一瞥。
吆喝声的主人姓王,头发花白,皮肤黝黑,一根扁担挑着两个锃亮的不锈钢保温桶,桶上印着他吆喝的那八个字。这副担子在渝中区鲁祖庙老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我每天都能碰见他,也当过几次顾客,彼此混了个脸熟。
“肥肠!”听到后面有人呼唤,老王回头,与对方的视线碰了一下,卸下担子的同时,脸上浮现出了生意人的微笑。买主是对二十来岁的情侣,着旅游装,说普通话。这几年来重庆旅游打卡的外地朋友越来越多,连本地土著都未必去过的小街深巷也经常可以看见他们东张西望的身影。
老王弯腰揭开桶盖,红烧肥肠浓郁的香味随着热雾冲天而起。小伙俯身看看桶内,点点头,说来两份,女孩手指点了一下男友:“有些肥哦。”老王显然听出对方的话外音,依旧笑,勺子舀了几块给对方展示,用蹩脚的普通话解释:“一点都不肥,这叫厚实。我家做了几十年肥肠,每一根肠子的油筋筋都刮得干干净净。”
双方愉快成交。那女孩指着桶上的文字问,“是红烧肥肠呀,怎么取了这个名字?”老王抻抻衣襟,扁担上肩,话语带出了一串哈哈:“这就是挑挑肥肠。”
我旁观了这单生意的全过程。没有告诉老王,你放担子的后面,五十年前有座粉墙青瓦的老院子,里面住着个毛大汉。他要是听见你说每根肥肠都刮干净了肠油,肯定会拍桌子骂“简直是糟蹋圣贤”。
大汉并不姓毛,因为长了一副张飞脸而得此名,在街道搬运队拉板车中杠。家中三个儿女,都是吃饭长个的年龄,见了好吃的马上变成快乐的小兽。一天,毛大汉从肉店回家,手上提了一笼猪大肠,隔壁正在绣花的周幺妹惊呼:“哎呀,好肥哟!”
毛大汉并不理会,端个木盆到天井水龙头下,提起一头套住水嘴攥紧,须臾间便灌满水,猪大肠膨胀得恍若现在娃儿们玩的长条气球。反复几次冲尽秽物,加盐、白醋几番揉洗。最后里外翻转,并不用刀刮油,只是拣掉杂滓。拍着那肥嘟嘟的一堆朗声道:“肥肠不肥还有啥子吃事嘛!”既像自言自语,也像昭告整座院子。
毛大汉家的肥肠,很少有卤、蒸、炒的做法,每每都是炖和烧,这样可以加入大量的菜头、土豆或萝卜。对外宣称为的是解油腻,但全院人都明白,毛大汉的真实目的是让端上桌的肥肠分量显得更旺实。
肥肠在重庆,如臭豆腐之于湖南,不喜者闻之色变,爱好者甘之若饴。但毛大汉和很多重庆人都没有想到,十几年前,一根肥肠被重庆一位厨坛大神玩到了天花板级别。我去过那家金字招牌上赫然标有“肥肠”二字的大酒楼,仿佛进了肥肠美食大观园,十八般武艺无所不用其极,让人怀疑盘中物还是不是肥肠!后来不知啥原因,这家以殿堂级肥肠名扬全国的餐企倒了大旗,给世界留下一声叹息。
肥肠界似乎归于短暂的平静,直到挑挑肥肠的异军突起。其实那桶中装的红烧肥肠,在重庆即便最不起眼的馆子也从早卖到晚,重庆人家会烧此菜的大爷大妈一抓一把。它之所以风行山城,很大程度在于经营方式的革新,由店堂走向街头巷尾。你想吃了,见窗外飘过那担子的身影,只需唤一声“肥肠”,于是红亮亮、油汪汪、热腾腾的肥肠就能端上手。七八十年前,重庆担担面开了游摊先河,如今挑挑肥肠承袭衣钵,随担游走的芳香和长腔短调的吆喝让老街小巷不再寂寞。
老王原籍四川广安,三十年前带着一根扁担两条绳索闯重庆,靠帮人背菜扛米养大了一对“龙凤胎”。随着城市道路越来越平坦,抬脚就能踏上电梯和自动扶梯,走近花甲门槛的老王找活儿也难了,便转换身份加入为餐企挑售产品的大军。儿女劝他回广安养老,老王连声答应,可第二天一早又挑着担子钻进了十八梯和山城巷。他说自己劳动惯了,每天不流汗,周身都不舒服,享不来清福。又说重庆从来没把他们当外人,他对这座城市有感情,身体也还可以,只要手勤腿快嘴儿甜,哪里都能吃上饱饭。是啊,我们应该感谢千千万万像老王一样的普通劳动者,正是他们用肩头和脊梁扛着这座城市一步步走向辉煌。(作者系重庆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