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曜山中马桑菌

版次:011    2025年03月24日

□汪万英

暮春的菜市,浮动着蛊惑人心的异香。精瘦的卖菌男子蜷在竹篾背篼旁,指甲缝渍着采菌时染就的紫黑。背篼里,可爱的马桑菌或仰躺或俯卧,菌盖边缘的金线在雨后阴沉的天气中熠熠生辉。

他托起一朵菌菇,枯叶粘在琥珀色菌盖上,断面的淡紫纹路似浸了山雾的丝线。“今早七曜山新采的。”他屈起树根般的手指,菌柄苔藓还带着大山的潮气。

我认识这些菌子的母树。在七曜山喀斯特地貌苍白的褶皱里,马桑树把脊骨折成生存的弧度,虬曲枝干泛着铁锈色,却在春日垂出翡翠珠串般的花穗。

老辈人说,远古时期的马桑树可以长到天上。一天,一只猴子沿着马桑树爬上天宫,不慎打翻了玉帝的“镜水瓶”,导致人间洪水泛滥。玉帝命大禹治水,并惩罚马桑树“三尺即折腰”。其实‌这正是大山教给马桑树的智慧——以谦卑之姿,孕珍馐之实。

马桑菌是我吃过的最好的野生菌。我惊喜万分,买下全部。剪刀“咔嚓”绞断菌托的刹那,往事与菌香同时迸溅……

四十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正午,我和外婆院子的几个小伙伴一起来到山林中,一棵马桑树树皮皲裂如百岁老人的手掌,铁锈色树枝托着一串串玛瑙般的红果,成熟的果实散发着黑金色的魅惑,引诱我们这些不知险恶的孩童争先恐后大把往嘴里放。

不久,我们的胃里翻江倒海,哇哇呕吐,天地在瞳孔里碎成万花筒。闻讯赶来的大舅背着我狂奔,他的解放鞋在青石板路上打滑。那时交通不便,来不及送医抢救,大人们从茅厕舀来粪水催吐。

“灌!再灌!”大舅的吼声刺破长空。粪水灌喉的刺痛、井水冲刷脸庞的清凉、眼皮上晃动的树影落成的紫斑,此刻竟在菌褶间重叠。原来马桑树早把解药藏在菌丝里,那些令我们呕吐的毒素,在另一具躯体中化作冷冽木香。

误食马桑果中毒的残酷经历告诉我们,马桑菌不能生吃,必须先焯水。继续煮几分钟,捞出浸泡在冷水中再次清洗。捞起的菇朵愈发乌润,菌肉愈发紧实,褶皱里凝着山月清辉。取一小碗马桑菌,放一把花椒、几片生姜、几颗大蒜苗与排骨同炖。咬开吸饱汤汁的排骨,山野的浑厚与时光的醇厚同时在齿间碎裂。

汤勺搅动往事,菌香漫过唇齿,忽然尝出当年粪水里藏着的生机:马桑树把剧毒酿成珍馐,恰如时光将苦难沤成养料,岁月的苦终将酿成生命的甜。

剩余的马桑菌分装进保鲜袋,在冰箱渐次覆上霜花,待游子归乡的夜晚,重新在锅里舒展菌褶,讲述七曜山如何将苦酿成甘,让朽木绽出金边,就像那虫洞密布的歪斜房梁仍托着读书声,粪水浇灌的童年终长出金线——世间所谓朽坏之处,往往藏着生命最坚韧的根。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