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缝里的苦楝树

版次:011    2025年03月26日

□黄海子

风龙岩口的那股风,跟我的老屋一样老了。岩缝里那棵比两个碗口还粗的苦楝树,看到那股风气喘吁吁地向它爬过来,叶子就有意无意地动着,如挂在脸上似笑非笑地嘲弄一般。倒是岩上的岩石,被风吹出了岁月的轮廓,露出几分沧桑来。

陈家塆的人从岩缝中钻出来,就看到岩口的风和苦楝树较劲。它们的较劲每时每刻都在进行,从未有停止过的意思。就像陈家塆的人和到处都是石头的土地较劲一样——他们在成片的石坝上一锤子一錾子地敲打石头,哪怕只打出能种几行苞谷或一窝红苕的石窝,也会把石头上的苔藓、从远处挑来的泥土倒进石窝里,将这个石窝做成能生长庄稼的土地。

打小我们背着书包从风龙岩这棵苦楝树下经过的时候,总要在岩下驻足一阵——

春天、夏天、初秋苦楝树叶子正满的时候,苦楝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样子,像石坝上的人奋力打扫打石窝时溅落的石渣的扫帚,老想把整块石坝连根扫除——以便让这处地方变成一块土地,能种出粮食,让肚子鼓胀起来,不再饥饿。

而深秋到整个冬天,落光叶子的苦楝树的枝丫,则像一把把举着的刀剑,把疾驰而过的风,割出一道道“呜呜呜呜”的鸣响。这呜呜声与远处石坝上敲打石窝“叮叮当当”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弥漫在了天地间,整个大地显得沉郁又萧瑟。

苦楝树在与风的较量中,逐渐长成了一棵挺拔的大树。然而,那年冬天,一场意外打破了它生命的平静。那天正在刮大风,不知从何处来的人,趁着风声的掩护,用绳子从岩顶吊下,试图砍倒这棵苦楝树。就在他动手时,在岩上割牛草的二娃发现了他的企图,放下背篼就去召集附近的人来阻止。村民纷纷赶到风龙岩下,愤怒的吵骂声和劝说声,早就盖过了呜呜作响的风声。砍树的人被吓得蹲在岩缝里,不敢露头。

风小了一些的时候,才听到岩缝里断断续续地传来声音,“这……棵树……野生的……谁都……可以砍……我……砍来做个挞斗(收稻子的斗)……”“你说砍就砍,你看它活得有多么不易。长这么大棵树,不得经历九死一生?”岩下人吼着把话传上去。“……”风又大了,根本听不清岩缝里的人说的话。

有人提议把村干部喊来解决此事。总之就一个意思:天王老子来也不能砍这棵树,它在那里,陈家塆人看着心里踏实。

村干部来的时候,带来了镇上的治安人员。那人拗不过,蔫蔫地从岩缝里溜下来。

苦楝树保住了性命,但它的刀伤却成了陈家塆人心头的担忧——他们害怕一场大风会将这棵树折断。奇怪的是,这年冬天,十来天就要刮一次的大风竟然没有以前的凶狠。就连敲打石窝的“叮叮当当”声,因为没有凶狠的风的传递,也只能单调地响在石坝的上空,沉沉闷闷的。

第二年春天,苦楝树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人们感到惊讶:在如此猛烈的风口里,马蜂是如何筑巢的?但转念一想,苦楝树不也在风口上顽强地活了下来吗?

岁月在长,苦楝树也在长。当苦楝树长到比两个碗口还粗的时候,苦楝树仿佛就不长了。但它就那么年轻着,一年四季和风较着劲。

岁月却依旧在长,陈家塆的一切也在岁月里生长。特别是以前那些成片的石坝,在锤子与錾子的敲打下,都长成了良田沃土。良田沃土不但生长庄稼,还生长树木,除了苦楝树,还长出了桉树、柏树、青杨……

风看见陈家塆到处都是庄稼树木,就多了心思,开始在庄稼与树木间流连。不承想它流连着把自己流连老了。看它气喘吁吁爬向风龙岩那棵苦楝树的时候,不要说苦楝树摇动着叶子嘲笑它,就是陈家塆的人,看到它老态龙钟的样子,还要去跟苦楝树较劲的那副滑稽相,心里也会生出笑来。

清明时节,我带着家人回陈家塆祭祖,顺便也要给打石窝造地被石头砸死的二娃上坟。

要到风龙岩时,我看到岩缝那棵苦楝树满树浅紫的花云蒸霞蔚,在春风里张扬着苦涩的花香;翠绿的叶子,像满地都是新绿的陈家塆大地。虽然早就看不出它在生长,但它显得是那么年轻那么有活力——摇曳着的叶子、花絮仿佛诉说着某种永恒的秘密——关于自然,关于生命,关于那些在时光中默然而成坚持不懈的力量。

它将继续站在那里,看着我们老去,看着孩子们长大;看着陈家塆来来往往的风风雨雨,一次又一次地拂过这片土地,带走岁月,留下新生。

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里,有个小孩稚嫩的童音悠扬地传来:“苦楝树,苦苦苦/不择地来不择土/只要给个泥坨坨/岁数长到五百五……”

(作者系重庆市江津区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