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3月28日
□周润
夏老太可能是镇上最“笨”的人,至少是整条街。许多人都喜欢背地议论她,说她不合群,还一根筋。
要说年轻的时候,夏老太还是很漂亮的:乌黑的长长的麻花辫子,大大的深邃的黑眼睛,那匀称的身材,往那儿一站,就是个美人儿。按说这样的姑娘,只要嫁得好,这辈子就只剩享福了。偏她不是享福的命,嫁了个老公虽然高高大大的,可就是没有钱。
夏姑娘是乡下姑娘,父母走得早,拖着个弟弟,怕养不大,就给弟弟起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名字带在身边,希望他和自己一样,经得起风吹雨打。她这头跟着丈夫挑着挑子卖豆花饭,走街串巷。饿了,就端着碗蹲地上吃;困了,就挨着挑子打个盹儿。小生意虽不起眼,但日积月累坚持下来,两夫妇也攒下一大笔钱来。从走街串巷到租铺子,再到把铺子买了下来,两夫妇生意是越做越大,日子是越过越红火:生了七个娃,买了三层楼。
夏姑娘成了夏妈妈,每天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忙着开店,忙着管家。有时候还没起床,孩子们就吵得厉害。夏妈妈忙着做早点,操起管家的藤条,掀起防御的被角,一溜儿地鞭子甩过去,全是受惊吓逃跑的小鸡仔的声音——叽叽喳喳还是闹个不停。隔壁八婆说,你得雇个人管家啊,就这一屋的打扫也够你受了。夏妈妈听了像没听见似的,从不说什么,日复一日地管着家。厨房里的煤炭灶平时要盖着“火门儿”,防止煤炭烧得太快浪费,用的时候再打开,把锑锅接满水端上去,盖上锅盖。等水发热的时候,把鱼鳅肉放到锅盖上炕着。一次性炕不干,得多炕几回。然后拿个袋子装起来,那是猫儿的“菜”。每次只取一条,剁成碎末来拌上半碗饭。鱼鳅可不能太大,若是大了,猫儿只会挑肉吃。夏妈妈的猫儿没有特别的名字,只因黑白灰相间,被唤作“麻二”。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夏妈妈端着鱼鳅拌饭往堂屋墙角一放,只要冲着楼梯上喊一声“麻二,吃饭啦”,只听从顶楼房梁上开始响,叮叮咚咚,一路连滚带爬的声音,一道黑灰色闪电直冲到饭碗前。
喂猫,洗衣服,做饭,带孙子孙女,夏妈妈每天都在忙家务。每次遇到炒莴笋菜的时候,孙女都拒绝吃,夏妈妈手往孙女背后一指,“你看那是什么?”趁孙女转头去看,迅速埋下一片菜叶到她碗里。孙女回头一口吃到,又“哇”的一声吐出来。这个时候夏妈妈就要“动粗”了,筷子反过来,两筷头敲过去,她见不得浪费。还是做煎饼省事,不用劝,自然吃得香,甜的咸的还能选口味,不用“动手”,只“动口”吃。孙子更别提了,只要他哪一天不去堵邻居的烟囱,破坏别人锅里的菜,那都是一天之喜。
自家的孩子难得带,别家的孩子见风长。认识夏妈妈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她的闺女个个彬彬有礼,勤快诚实;儿子个个高大英俊,勇敢大胆。那个闷葫芦的夏妈妈,渐渐变成夏老太,永远不多言,不多语。
丈夫生病去世后,她依然习惯像从前和他一起凌晨四点做白案的时候一样早起,那是她希望保留一生的习惯。她整齐的银色短发别在耳后,佝偻的身子微微向前,一双大手长满了老茧,每天甩手练习就是她的运动,不逛街,不聚会,下午五六点的时候,她终于感到困倦,想要睡觉。可是忽然又睡不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然而什么也找不到。她若有所思地睡去,等到第二天又重复着前一日的事情。
终于有一天,她从柜子的最底下翻到了什么东西。那是她的丈夫年轻时候的照片,黑白的颜色也一眼不难看出他英俊而有轮廓的脸庞。她轻轻地抚摸着照片,口中喃喃地念叨着,找到了。在丈夫去世二十年后的同一天,夏老太也静静地离开了,只留下那张照片,留着它诉说夏老太那静静守过的二十载的日日夜夜和她埋在心底那从未诉说过的女儿家情怀。
(作者单位: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