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03月31日
□谭鑫
春分后的一场春雨里,我从楼下驿站取回快递。拆开编织袋,从竹篮里往外倒腾,一包包胡豆荚颜色正青,不过由于路程颠簸,不少外壳上已裂开些许黑色的纹路,剥豆的我,宛如拆开一封封墨迹未干的家书。
翠玉似的豆粒,经我之手一颗颗取出,沾着些许西南丘陵的雨露,最后悉数滚落在粗陶碗中,磕碰时发出的声响,让我想起儿时的春天,胡豆在篝火里噼啪作响的声音。
童年时,每每快到清明时节,家乡的村野总是浸在一片雨雾里。放学路上,我们要穿过整片胡豆田,此时紫色的胡豆花已经凋谢卷曲,而深绿色的豆荚正饱满结实,淡白色的绒毛上沾着水滴,引得孩子们垂涎。
我和几个小伙伴见状,无须言语,一使眼色便统统弃了伞,猫腰钻进豆垄,不消多时,衣襟里就有了一把刚摘的嫩豆荚。寻一户人家的屋檐,用竹签或者钢丝将剥好的胡豆串成串,扯一抱干谷草生起火,把嫩胡豆放在火上烤,无须过多等待,青烟便裹着焦香漫过鼻尖,剔除熏烤爆裂的黑色豆壳,滚烫的果实由掌心送入嘴里……
遇到家里吃嫩胡豆,我也爱在灶膛里重复此法。奶奶见状,总爱在一旁念叨:“别学牛嚼牡丹。”
我见过最有仪式感的胡豆吃法,是把豆仁在青石臼里捣成细沙,混着糯米和清明菜蒸成翡翠团子,灶房的蒸汽漫过窗棂,揭盖时,家里的孩子们都伸长脖子往里张望,感觉比镇上的包子出锅时还香。
小时候我总不懂,老家的农人们,为什么总要等鲜嫩的豆子自然长成皱巴巴的干货,才肯把胡豆收割脱粒装袋。直到多年后,在异地读书的我,拆开朋友寄来的包裹,看见油纸包着的兰花豆,褐色的坚硬外壳,里面是两片蛋黄般的晶莹豆瓣,嚼起来除了盐味还脆中带沙,我才幡然醒悟:“有些事物,注定要用一段时光风干、珍藏。”
如今,我每年收到的胡豆包裹总在春分前后。外婆寄来的嫩胡豆总是套上编织袋,细心地拢在竹篮里,除了快递单号,也必然附有食谱:炒嫩胡豆最好要配上刚挖的野小蒜……有时,老家寄来的胡豆太多,我也照着网上的菜单,学城里人做奶油蚕豆,但总觉得缺了泥土煨烤的烟熏气——那些和童年一起烧成过往的春天,是任何精致器皿都盛放不下的。
前些日子整理旧物,久未开启的铁皮盒里,突然滚出几粒陈年胡豆。深褐的豆皮蜷缩出老人般的皱纹,随意将其丢泡在水里,等再次看到时,却发现它们都已一一舒展,如二十多年前一样饱满。我举起一颗豆子在灯下仰望,透过光,忽然感觉这一灯一豆中,似乎藏着年岁的轻语,它们曾于火光中裂变,又在阳光里收敛,最后由某双苍老的手,让牵挂借食物之名,将家乡春天都封缄在一颗颗乡味里。
城市的厨房里,砂锅下的文火正煨煮着胡豆,水汽在玻璃上蜿蜒出丘陵的轮廓。我想起上次去九龙坡陶家采风,文友说今年霜期短,胡豆比往年要早熟半个月。望着锅里沉浮的胡豆,我仿佛看见自己正冒雨穿过儿时的豆田——那个在火堆旁雀跃的孩童,和那个在异乡灶台前忙碌的青年,此刻都罩在袅袅气雾中,同吃着这种嫩嫩的“春天”。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