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青瓦房

版次:010    2025年04月01日

□阿普

母亲从浓雾里走进山,再从浓雾里走出来,肩膀上多了一棵树,梦想中的那套新房子也就多了一根檩子。

20世纪70年代,父亲远在千里之外的矿山上班,母亲带着我们三个孩子,住着一套年年都为秋风所破的茅草房。遇上暴雨,无论堂屋还是卧室,都成了河。我们三人像淋湿了羽毛的三只小鸡,依偎在墙根,看着母亲把屋里的水一趟趟赶出去,顺着院坝边流向溪沟。

父亲从矿山回来,一边摸着我们的头,一边和母亲商量,要把茅草房拆了,建一栋新房子——我们祖寺垭村最漂亮的房子。

房子还没有影子,我们内心却泛起了涟漪,仿佛一套崭新的青瓦房惶然坐落在竹林之间,我们三个各有一间卧房,还有一个可随意滚铁环、打地牯牛(陀螺)的大坝子……“哞哞”的牛叫声从山坡上传来,惊醒了我们的美梦——新房子黄瓜还没有起蒂,说有多遥远就有多遥远,说有多难就有多难。

这么漂亮的房子,得用多少根墙角石来打地基、得要多少撮箕土来筑墙、得要多少根木头来做檩子……父亲越想头越疼,还没等他想明白,假期就到了。父亲回到了矿山,脑子里却还在想修房子的事,并没有捋出任何头绪来。

母亲和父亲截然不同,她不想那么多,每天都在为修新房子作准备。一是存钱,二是存粮,三是存物,就这三样。

父亲的收入有限,唯一的办法就是节衣缩食,少花钱,多给家里寄钱。然而,家里除了我们,还有奶奶、大爸、幺爸和幺妈、姑姑、堂哥、堂妹一大家人,全都指望着父亲寄回的钱。虽然后来分了家,可每月父亲还是要把大部分钱用于照顾奶奶和兄弟姐妹,最终能落到母亲手上的钱少之又少。

存钱难,存粮食更难。母亲一个女人家,工分挣得少,粮食自然分得少,除了养活一家人,还要饲养猪、牛、鸡等,所剩无几。母亲别无他法,就知道节省,每天吃两顿饭,肚子饿痛了,就把腰带紧了又紧,忍住继续干活。有一次,母亲没有吃午饭,却从河下背了一百多斤红苕藤回家。山路本来就陡,红苕藤实在太重,每走一步,脚就闪一下,头就晕一阵。转过一道田坎,爬上一个陡坡,母亲眼睛突然发花,脚上无力,人开始往后退,额头冷汗如雨。母亲紧紧抓住一棵小树,人几乎倒在土壁上,眼前一团漆黑。她只有一个信念,就是绝不松手。眼看就要坠入水田,乡邻陈世元恰巧路过,飞步过来,双手托住背筐,让母亲松开手臂,刹那间母亲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母亲得救了,我们从此有了一个救命恩人。

母亲就是这样不要命地省粮,不仅她饿肚子,我们三个孩子也饿肚子,还常常问我们是喜欢住新房子,还是喜欢饱肚子。我年龄最大,当然明白母亲的意思,就说喜欢住新房子。弟弟妹妹则不然,只一个劲哭闹,吵着肚子饿。母亲没有办法,就给他们两个多吃些,苦了母亲,也苦了我这个老大。

母亲的心很大,积累的钱却并不多,粮食也不满一柜子,倒是稻草、麦秸堆了一山,大小木头也有四五十根。

一到冬天,草垛上铺满了雪,如巨人般耸立在茅草房边,老房子显得更加低矮了。那些大小木头成了雪桥,架在茅草房和“巨人”之间,好一幅雪景图。母亲在雪中哈出一口热气,隐约从热气中看见了新房子拔地而起,开心地笑了。

五年过去,一切准备就绪,过完大年,母亲忙过春耕,便开始准备修新房子了。请了乡上一个罗盘匠,看了方位,定了堂屋开口,画了檐沟走向,用一根四方山石奠了基,就开工了。

母亲人好,自然人缘就好,乡里乡亲都来帮忙,新房子一天天长高。父亲也请探亲假回来,却帮不上什么忙,一切都是母亲在操心。不过父亲可以从供销社弄到酒,然后陪匠人们喝,父亲天天醉,为新房子做出了贡献。

那一山一山的稻草和麦秸终于派上了用场,本来母亲是要烧几窑小青瓦的,可瓦匠说土不行,含有硫铁砂,瓦泛红不说,还容易开裂,于是就用稻草和麦秸换了一窑半的瓦,又花钱买了千多块就够了。

秋收之前,新房子修好了。父亲返回矿山,母亲和我们三姊妹住进了新房。山村的新房子真好,绿树成荫,鸡鸭成群,环境又清静,空气又新鲜。母亲虽然不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不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却美滋滋地过着幸福的日子。

时过境迁,母亲再是不舍,还是搬到了大城市。老家的房子也送给了一个乡亲。八十多岁了,母亲还时时想起乡村的青瓦房,以及院坝边的那棵香樟树……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