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州有块 珍贵的“垫脚石”

版次:010    2025年04月09日

□一土

在重庆开州中学校园内,河堤旁的光绪古碑与周边的现代化教学楼相映成趣,演绎着传统与现代的教育对话。

这块青苔斑驳的《开县学堂记》石碑,上世纪50年代曾沦为食堂的垫脚石,每天被往来人群踩踏。石碑由清代县令饶敦秩镌刻,不仅记录着1902年盛山、开阳两书院合流为中西学堂的微观史诗,更折射出一个民族在文明转型期的精神阵痛。

透过碑文剥落的墨迹,我们触摸到清末新政的灼热温度。县令饶敦秩以堪舆之术丈量校舍的执着,商会会长许学诗将商号经验注入办学的创举,共同编织出传统士绅向现代知识分子蝶变的基因图谱。那些被校园广告牌遮挡的“中西教习厅舍”字样,仍在叩问着教育的本质:当“兼爱”遭遇“伦常”,当“平权”碰撞“忠孝”,这场始于百年前的文化突围,是否仍在当代升学率的狂欢中重演?

1 120年前立下的古碑

这块古碑是原开县中学的遗物,因古城湮没而随开州中学一同迁至此处。青苔斑驳的碑面上,《开县学堂记》碑刻的字迹若隐若现,如同被时光揉皱的宣纸。这块石碑,恰似一位褪去华服的老教师静立于此,在钢筋水泥的楼宇间,固执地讲述着一百二十年前的灼热心跳。

手指抚过“权知县事东湖饶敦秩记”的落款,恍惚间似触到光绪二十八年的秋风。那年九月,盛山书院与开阳书院合流为中西学堂培俊堂,培俊堂的青瓦下垒起七十二间精舍,睡佛池的涟漪倒映着挹爽楼的飞檐。饶敦秩的笔锋如刀,将“声光化电”刻入碑石,却也在“孝忠立体,治平为用”的嘱托里,埋下新旧文明碰撞的火种。

2 清末新政下的开县学堂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的开县,恰似中国版图上的微缩盆景。长江支流东河、南河蜿蜒交汇而过,睡佛池的碧水倒映着盛山的苍翠,这本该是韦处厚笔下“夹岸凝清素,交枝漾浅沦”的盛山胜境。这位中唐诗人出任开州刺史时,曾以“盛山十二诗”咏赞此地“林壑幽美,泉石清奇”,而今这片被他称为“隐吏之佳处”的山水,却在《开县学堂记》开篇的“腐狂之辩”中,被推向了时代的风口浪尖。碑文中“九万里之遥”的浩叹,与开县闭塞的地理形成戏剧性反差——这个深藏巴山蜀水的小城,竟试图在方寸碑石上丈量地球的经纬。韦处厚当年吟咏的“不资冬日秀,为作暑天寒。先植诚非凤,来翔定是鸾”的隐逸情怀,此刻正被近代浪潮冲刷得支离破碎。

这种空间的悖论,恰是转型中国的生动隐喻。当饶敦秩在碑文中疾呼“民智不牖则愚,争心不平则嚣”时,睡佛池的水纹正与太平洋的波涛共振。开县学堂的体操所里,少年们练习的不仅是强身之术,更是民族存亡的密码;藏书库中的《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与《植棉纂要》,既是杨守敬、饶敦秩的地理雄心,也是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突围的路线图。

1902年的“壬寅学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开县激起层层涟漪。碑文所述“奉谕旨兴办学堂”的记载,恰与张百熙进呈《钦定学堂章程》的史实暗合。但开县的故事远比政策文件鲜活:许学诗带领工匠将培俊堂改建为校舍时,瓦刀与规尺的碰撞,何尝不是传统书院制度崩解的挽歌?当“分中西两教习厅舍”的格局落成,孔子像与理化仪器共处一室,这种空间的并置,比任何理论都更直白地诉说着文明的裂变。

饶敦秩在碑文中精心设计的教学体系——“慧者晓伦常,巧者窥制造”,恰似给旧学与新学划定的楚界汉河。但这种妥协中藏着更深层的焦虑:当《春秋繁露》遭遇“声光化电”,当“君臣父子”碰撞平权自由,那个“逸而不劳,富而不争”的乌托邦,终究是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

3 冒雨督工的县令

东湖饶敦秩的名字,在《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的编纂史中不过是个注脚,但在开县的石碑上,他留下了最炽热的生命印记。这位“罔知勤奋”的县令,在开县的九百个昼夜里,将地理学家的严谨注入教育变革:睡佛池的方位需合堪舆之理,挹爽楼的高度要符采光之需,就连“精舍七十二间”的数字,也暗合孔门弟子之数。这种近乎偏执的考究,让实用主义的校舍建设,意外地具备了文化仪式的庄严。

他在碑文中埋下的密码更值得玩味。“权知县事”的谦辞背后,是清醒的历史自觉——深知自己只是时代浪潮中的过渡者。当“未及开堂而去”的遗憾化作墨迹,那个冒雨督工的县令身影,已然叠印在中国近代无数革新者的剪影中。他们如精卫填海般推动着文明的进程,却总在功成之际悄然退场。

《许氏家谱》中“志廷公”的记载,补全了碑文缺失的血肉。这位商会会长,在筹建学堂时展现出惊人的现代性:他像经营商号般核算建筑成本,以清理财务的严谨规划校舍布局,甚至将“济腊拯贫会”的慈善经验移植到教育领域。灵堂联“忙来忙去忙至八旬难撒手”的诙谐悲凉,恰是传统士绅向近代企业家转型的生动注脚。

更耐人寻味的是其子女的命运轨迹:上海求学的长子、成都师范的女儿、重庆教院的幼子,这个教育世家的枝蔓,恰似开县学堂播撒的种子。当许寅宾在申江畔研读陶行知的乡村教育理论时,睡佛池畔的碑文正在雨水冲刷中愈发清晰——文明的传递,从来不只是知识的累积,更是生命轨迹的交织。

4 文言背后的现代性挣扎

《开县学堂记》的文言外壳下,涌动着白话的潜流。“吸兵法之髓”“考校物质地利”等词组,已显露出向现代术语靠拢的倾向;而“声光化电”四字,更是将西方科学概念强行纳入传统修辞体系。这种语言的撕裂感,恰似当时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他们不得不用古老的文字书写崭新的文明,如同在青铜鼎上雕刻蒸汽机的图纸。

饶敦秩对“兼爱”“改制”等概念的警惕,暴露出更深层的文化焦虑。他在碑文中构建的“中庸”教育观——既拒腐儒之保守,又防狂生之激进,本质上是在寻找传统伦理与现代文明的接榫点。这种努力虽显笨拙,却为后来的“中西体用”之争埋下了伏笔。

碑文对校舍格局的细致描摹,实则是空间政治的微观呈现:“祀孔子”的正厅与“西教习厅舍”的对望,体操所与藏书库的比邻,乃至挹爽楼“俯镜灵泉”的景观设计,都在物理空间中演绎着文化融合的戏剧。这种建筑语言,比任何理论宣言都更直观地展现着转型时代的特征——新旧元素不是非此即彼的替代,而是充满张力的共生。

睡佛池的意象尤为精妙。这个既是景观又是消防设施的存在,恰如其分地象征了开县学堂的双重使命:既要滋养性灵根系,又要淬砺现实锋刃。当山光水影荡漾在“精舍七十二间”的窗棂上,中国传统园林美学与西方实用主义教育理念,在此达成了短暂的和解。

5 古碑曾沦为食堂垫脚石

《开县学堂记》石碑在20世纪50年代沦为食堂垫脚石,但值得玩味的是,当教工们每日踏过碑面时,“孝忠立体,治平为用”的字迹正以反方向拓印在鞋底——历史总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延续着记忆。

将《开县学堂记》置于“壬寅学制”的谱系中考察,会看见更清晰的脉络。当湖南求实书院变身大学堂,当岳麓书院改制高等学堂,开县的故事不再是孤例,而是整个民族教育转型的细胞切片。碑文中“因材施教”的理念,与张之洞“学堂必尽累年研究”的奏折遥相呼应,共同勾勒出近代教育从科举樊笼向现代体系突围的轨迹。

许学诗后代的教育迁徙,则编织出另一重时空网络。当他的子女们带着开县学堂的基因走向上海、成都、重庆,他们不仅是知识传播的载体,更成为文化基因突变的实验场。这种个体命运与时代浪潮的纠缠,让教育史不再是冰冷的制度沿革,而是充满体温的生命叙事。

暮色漫过开中校园的刹那,霓虹与苔痕在石碑上交织出奇异的光谱。细辨碑阴处的风蚀痕迹,会发现历史从未线性前进,当“孝忠立体”遭遇后现代解构,当“分中西教习厅舍”面对全球化浪潮,先贤们的困境正以赛博形态还魂。但碑石底座悄然滋长的苔藓提醒我们,真正的教育革新从来不是摧枯拉朽的革命,而是苔藓攀缘岩壁般的生命浸润。就像许学诗后裔跨越三省的办学轨迹,文明的火种总在看似断裂处完成基因重组。当科举的朱卷化作数据云端,当书院的山长变身AI导师,教育的载体在轮回中嬗变,而文明的基因始终在石纹深处倔强显影。

(作者系重庆市开州区文联副主席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