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4月09日
□杨树弘
“亏齐”二字,在重庆本地文化里,颇有些嚼头。
“亏”,自然是蚀本、折损之意;“齐”,却并非整齐,而是“到顶了”“到底了”的意思。合起来,便是“倒霉透顶”“背时到家”。奇怪的是,乐观的重庆人说这话时,嘴角往往挂着一丝笑意,仿佛在说:“老子今天遭得惨,但老子偏要笑给你看。”
这笑,不是认命,是认透。
唐家沱的老船工讲:“长江水到了唐家沱,总要打几个漩漩才肯走……人嘛,霉到底了,也要在沱沱里漩两圈,才晓得哪股水能把你带出去。”
唐家沱是长江著名的回水沱,上游漂下来的东西,无论是木头还是浮尸,到了这里总要停一停。
旧时,重庆有句老话:“唐家沱的捞尸人,比朝天门的棒棒还晓得行情。”浮尸泡涨了,口袋里或许还藏着几枚铜板;若是女尸,指不定耳朵上还挂着一对银坠子。捞尸人见了,并不急着伸手,先要看看水的流向,有些钱能赚,有些钱沾了“背时气”,碰了要倒大霉。
这便是重庆人的生存智慧:亏到底了,也要看清楚再伸手。
同样,重庆的茶馆里,常会听到这样的对话:“老王,听说你昨天打牌输脱五百?”“唉,亏齐唐家沱!算球了,就当给龟儿子发压岁钱。”
“算球了”三个字,堪称重庆方言里的“般若波罗蜜”。它不同于“认命”,而是一种无奈的主动“放下”。就像唐家沱的江水,再大的浪头打过来,到了回水沱,终究要缓一缓。
老辈人说:“人活一世,总要学会在‘亏齐'的时候,给自己找个‘算球了'的台阶下。”
“背时”与“走运”,重庆人有自己的辩证法。重庆人骂“背时”,往往带着几分亲热。熟人见面,开口便是:“你个背时娃儿,最近死哪儿去了?”
“背时”与“走运”,在重庆人眼里,就像火锅里的红汤与清汤,看似泾渭分明,实则共用一口锅。旧时,船码头的人们说得好:“今天背时,未必明天不翻身?唐家沱的水再浑,也有澄清的时候。”
最妙的是“亏齐唐家沱”,后面往往跟着一句:“二天(以后)再来!”这是典型的重庆人式的“阿Q精神”,既承认现实,又不服现实。
重庆方言里,还有个词叫“绷起”,意思是硬撑。
“亏齐唐家沱”的时候,重庆人最爱“绷起”。哪怕荷包头只剩五块钱,也要在面馆喊一句:“老板,二两小面,加青,多放辣子!”哪怕辣得眼泪直流,还要补一句:“舒服!”
重庆人的“绷起”,不是死要面子,而是一种骨子里的悍气。就像唐家沱的礁石,江水再急,也要把脑壳昂起。
“亏齐唐家沱”的终极哲学,或许就藏在重庆的市井烟火里——卖凉粉的大婶一边骂“今天亏惨了”,一边依然往顾客碗里多加一勺花生碎;棒棒军扛着货爬坡上坎,喘着粗气吼一句“背时梯坎儿”,脚步却不停;火锅店里,几个老哥们喝得脸红筋涨,拍桌子喊:“老子今天亏惨了,但酒要喝够!”
唐家沱的水还在打漩漩,重庆人的日子照样过。亏了?算球了,明天,太阳照样从南山爬起来……
(作者系二级研究员、编审、高级经济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