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4月11日
□周润
老刘是个教书匠。每逢出门,老刘总会在上衣胸前左边的口袋外面端正地别上一支吸满蓝色墨水的钢笔,以便随时写点什么。出门必戴的怀表没法放怀里,便用长长的表链在腰间拴了末端,揣在裤子右边的荷包里,时不时掏出来看上一眼。夏天简单,老刘基本是一身白色短袖衬衫配灰色“的确良”大马裤,一双草鞋走路凉爽惬意;春秋时候,老刘换上一身蓝布中山服,提一个单层蓝帆布包,穿上媳妇手戴顶针纳成的千层白底黑面布鞋,倒也十分规整;冬天冷,老刘得在中山服外面裹一件绿色军大衣,还得穿上毛皮鞋,一双老寒腿才扛得住。
老刘对人很热情。街坊邻居也都主动招呼他:“哟!刘老师回来啦。”不管春夏秋冬,老刘每天按时回家,在堂屋的老榆木饭桌边一坐,等着媳妇烧菜。菜不多,就俩。一个豆瓣酱炒肉,一个素菜,素菜倒是天天不重样地换着吃。不时也有猪油蒸蛋,人多的时候才会清炖个鸡汤。老刘不挑食,尤其夏天和媳妇两个人吃饭的时候,一个豆豉炒青菜,两块豆腐乳,就着白粥,老刘也吃得香。
吃什么不重要,把握吃饭时间很重要。每天饭后,老刘都要按时收看新闻联播,连新闻开头的音乐也不容错过。在老刘看来,国家的事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他把藤椅摆在正对黑白电视机的位置,顺时针扭动开关选定中央电视台一套节目,然后郑重其事地在藤椅上坐下来,面色凝重地听着播报。这个时候谁都不要来打扰,不然老刘会红着脸憋着气发火。
家里谁都心里明镜似的,老刘惯会生气。别看他平日笑呵呵,嗓门儿也不高,那是“有理不在声高”。但是声音既没有优势,还常常落得个有理说不清,老刘就开始生闷气。比如明明自己每天按时回家了,家里媳妇孩子还抱怨,说自己整天不着家。老刘心里憋屈得很,自己一个人的工资养一大家子,怎么能天天搁家里歇着。时常想着生气,老刘干脆在电视机背后的墙上贴了一首《不气歌》,“他人气我,我不气,我本无心,他来气……不气不气真不气”,拿它来告诫自己,不可再生气。
然而有一天,气又来了。老刘这边准备出门,那边媳妇带着几个孩子坐在堂屋里看着他。媳妇问,“你又出门啊?”老刘“嗯”了一声,转身放下包,到门背后拿伞。“爸,下着雨呢!去干嘛呢?”二闺女也跟着发问了。“我去送几个通知就回来。”老刘一边说,一边回头冲她们挤出一个笑容来。二闺女语气有点重,“爸,您可都退休了,那些退休老头老太太跟您啥关系啊,上班陪不够,退休了还忘不了啊!这天还下着雨呢!”这要是媳妇当时直白地说一句“老刘,我也想你陪陪我”之类的,估计啥事也没有了,最多把老刘说个面红耳赤。但是闺女这话,直肠子的老刘哪里听得懂,权当闺女说自己有私心去偷着乐了。老刘一下就来气了:“我可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了通知退休老同志们开会!”“开会,怎么不让那些腿脚好的去通知啊?您瞧瞧您那老寒腿,贴着膏药呢,还去爬坡上坎的。”二闺女不依不饶地质问他。老刘是完全听不出来其中有关心,反倒是提高了分贝,端正了态度:“我那是为集体做事!你们懂啥?”“我们不懂!我们不懂为啥开会老往我们家来啊,水电费没见给呢,还自己掏钱给她们买什么收音机,净是费力事,也不见有什么好处!”大闺女也跟着闹起来了。老刘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咬着牙,拳头攥得紧紧的,忽地往老榆木桌上一杵:“你们真是我的好儿女!”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到门外雨里去了。老刘媳妇开始小声埋怨孩子们不懂事,几个孩子倒像打气一样安慰她说:“妈,别怕,有我们呢!”
正说着,听见屋外有人来敲门。老刘媳妇开门一看,是街道办的同志,后面跟着几个人。“下着雨呢,先进来坐,这几位是?”老刘媳妇一边招呼一边问。“哦,这是我们街道和镇政府的几个同志,我来给你介绍。”说罢一行人进屋落座。交流了一会儿,老刘媳妇才知道,原来前些日子,听说五七中学缺教材,老刘主动帮忙抄了两本,为了不影响家里,他特地在学校找了个地方抄。校长挺感激他,又因为他分文不取,于是在有一次去镇政府开会的时候就说出来了。一说,街道办的同志还很有印象,“可不是我们街道的刘老师吗?他人可好,平时总是帮大家无偿服务,可热心的一个人”。这轮到筹措居委会了,正好走访走访,看看有没有人愿意为大家服务,鼓励大家去报名,退休了也不怕,只要想为大家做点啥,就可以试试。老刘媳妇一声声答应着,等送走了街道办的同志,回到二楼的窗户边儿上坐着,看着外面的绵绵的细雨,又陷入了沉思。
这是第几回惹老刘生气了,老刘媳妇已经记不得了,只是她想不通,自己从不和他高声吵架,怎么他也总生气。她无非是觉得,想他多在家陪她一会儿,她又有什么错呢。然而每次一想起往家里来找刘老师帮忙的人对老刘的那种尊敬,她又觉得,可能是自己错了,于是那点愧疚很快就被欣慰掩盖了。亲戚们来串门时,老刘媳妇总是一本正经地压低语气跟她们说,你们别看那个老头子倔,我们镇上的人可喜欢他,都尊敬他得很,说他为人和善,肯帮忙!说完这番话后,亲戚们紧跟着一顿夸,老刘媳妇在其中频频点头,全然忘了埋怨老刘的时候。
雨停的时候,老刘回来了,浑身湿透了,鞋也脏了。老刘媳妇皱了皱眉头,让他赶紧脱下来换了。老刘抬起头冲媳妇一笑,“唉”,好像啥事也没发生。老刘媳妇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拿起桌上的搪瓷杯,转身去厨房说要倒开水。老刘换了衣服下楼来,一边接过媳妇泡的热茶,一边听她讲刚刚街道办来人的事。听到居委会需要人服务时,老刘激动地站起来,我这就去!老刘媳妇一眼瞪过去,马上要吃饭了!老刘又笑了,好,先吃饭,吃了饭再去。
第二天,等老刘兴冲冲地报名回来,堂屋里外又乱作一团。屋外小孩子跑来窜去没有人管,鸡在鸡窝里不停地叫唤也没有人拣蛋。屋里争吵的声音此起彼伏,“爸,您多大岁数了,又不是当官儿,费那个劲干嘛?”“爸,真不合适!”“爸,您再考虑考虑?”“爸,您的腿还不好呢。”“爸,妈长期一个人你都不管。”……几个子女轮番给老刘做思想工作。老刘持续沉默着,似乎又要开始憋气了。老刘媳妇眼见着不对劲,连忙开口劝道,“你们就别为难他了,也别为我争,你们也都成家了,自己过好,得空多回来看看我。你们爸爸,他是热心肠,坐不住。由着他吧”。老刘感激地看一眼媳妇,第一次主动站起身去,握着她的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孩子们见状不好继续说什么了,语气也软下来了,不断解释,大家都是在担心他身体吃不消。
就这样,老刘总算遂了一回心愿,认认真真地在居委会干起了服务工作。一天下来特别累,老刘媳妇到晚上给他泡上一包玫瑰米花糖。老刘呢,喝着玫瑰花味的糖水,别提心里多甜了。
(作者单位: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