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古香的西式楼房,和院内高大挺拔巨网般隔开天地的黄葛树……
版次:010 2025年04月16日
□李显福
尽管离开李子坝20余年了,仍不时挂念它。
好几次坐车从牛角沱到沙坪坝,经过它下面的嘉陵江滨江路,目光总会透过车窗仰望——李子坝正街102号,我曾工作过十几年的地方。想看看它有无变化:那两栋连体西式老楼是否还在,与之毗邻的米黄色水泥楼命运如何?可是看不到,掠入眼帘的只是满眼葱绿……
1 没想到,这儿就是荒郊野岭
还在当学生时,每学期领到课本,翻开第一页,常常看见“李子坝”几个字,十分好奇,怎么会叫李子坝,难道那里到处都是李子树?那该是一个多么美丽而令人好奇的地方啊!
世上的事,有时就那么偶然,或叫机缘巧合。没想到,若干年后,因照顾家庭,我从外地调回重庆,居然就是到设在李子坝正街102号的单位工作。
那年夏天,我早早坐车到牛角沱,然后转乘开往沙坪坝的公交车去新单位报到。
下车后,站在满是泥浆的公路边,我满眼惶惑。哪里是102号,哪里是我要去报到的单位?环顾左右,没看到,我只好去附近的仪表厂传达室询问。先说单位名称,传达室的师傅抬眼看着我,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我急了,说:“李子坝正街102号。”师傅“喔”了一声,说:“你弄错了,那里是出版社。”说完,伸手向沙坪坝方向一指,说:“一直走,还有好几百米呢。”
怎么会是出版社?我要去的不是这个单位!不过地址是,也许两个单位在同一个地方。
谢过师傅,沿狭窄、泥泞的公路朝前走。公路坑坑洼洼,一些路面正在翻修,汽车一过,车轮把泥浆像无数支箭般射向两边。一边是临江的悬崖,一边是狭窄的车流不断的公路。我在窄窄的凹凸不平的路肩上小心地走着,犹如走平衡木。走到一个堆满片石木料的拐角处,这里立着一根挂着“李子坝招呼站”的竹竿,拐角处伸向嘉陵江边堆着不少垃圾的小山包,杂乱地长着树木以及茅草,我大吃一惊,心怦怦地跳:这简直就是荒郊野岭!一个堂堂的政府机关怎么选在这里?想到就要在这条路上来往后半生,我不禁戚然。
2 朋友说,你们这儿真像村公所
机关有三栋楼房,两幢古色古香的房子已显出年久破旧的痕迹,旁边的一栋水泥楼房稍好一些。比乡村路边店还不如的单位食堂独守院子右角,墙壁与从公路边陡立的崖壁成为一体。一到雨天,每个人都得打着伞或戴着草帽排队买饭。那两栋像连体婴儿般的西式楼房外成90度的走廊,要不是下面几根挺立地基上的黑色砖柱忍辱负重肯定会塌下来。一个老式的、在山区农村随处可见的开敞式厕所,用来遮羞的破旧木门,稍大点儿的风都可以吹开。老鼠追逐嬉戏,“吱吱”有声,一不小心,甚至可能踩到一只。朋友来看我,谈笑之余,说:“唉,你们这里真像村公所!”其实同学不知,这里可是有历史文化积淀的地方。
我的办公楼和与之连接的那栋三层西式赭红色屋顶的楼房,抗战时是中华书局所在地。即使日本飞机狂轰滥炸,楼里的员工一直坚持工作,源源不断地给读者提供精神食粮。这里背靠佛图关,面临嘉陵江,又有葱绿植被庇护,日本飞行员飞临头上,也看不清绿树掩映的楼房。抗战胜利后,书局和大批当年西迁重庆的文化单位返回了上海、南京等地。1950年12月7日,重庆成立西南人民出版社(社址在李子坝91号),负责西南地区的政治读物、学生教材、文艺作品、科技读物等图书的出版发行。1953年4月,在西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部的基础上成立“人民出版社、人民教育出版社西南联合办事处”。1955年1月,“联合办事处”改组为“四川人民出版社重庆办事处”。1955年5月并入重庆市人民出版社,更名为重庆人民出版社(原在民族路蓝家巷的办公机构随之迁到李子坝91号)。1963年12月,重庆人民出版社并入四川人民出版社,改为四川人民出版社重庆市办事处。自1964年至1980年,该办事处一直承担着万县、涪陵、达县、南充、永川五个地区和重庆市的中小学课本、政治读物和租型图书的出版任务。1980年12月7日,国家出版局批复同意,恢复原重庆人民出版社建制,更名组建重庆出版社(社址在李子坝正街102号)。由于历史变迁,名称几经变换,但所在的地址、办公楼没有变。到20世纪80年代,重庆出版社选址袁家岗新建了办公大楼,此地人去楼空。于是,新成立的我后来工作的单位便借用了它。
让人欣慰的是,院坝里那几棵别有韵味的黄葛树,枝叶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墨绿色的丰腴叶片挂在网上,把天和地隔开,也把灿烂的阳光筛漏成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金币。每到中午,只要不下雨,我们就搬出藤椅,谈天说地回忆过去畅想未来……
3 藏于心,在李子坝正街的日子
春去秋来,黄葛树的叶子绿了又黄,李子坝的改造终于列进了市里的日程表。公路边面向江边的那一排大风几乎都可吹垮的古旧破败的吊脚楼被拆了,居民们搬进了新居。工人运来砖瓦木石,在原吊脚楼下面的斜坡上打下一根根钢筋水泥大桩,然后铺上水泥板……转眼间,在这里躺了几十年的破烂小公路变成了一个又长又宽的“广场”,五六辆车可同时来往。公交车、大巴车和中巴车都在这里设了站。每天走到这里,心情开朗:这路真好!
随着正街旧貌换新颜,机关也进行了大整修。原先长着杂草的即将倾塌的土围墙被瓷砖和铁栅栏替代,低矮的小门换成了大铁门,门前竖立了一根高高的旗杆。黄葛树下建了一个水池,假山上花草摇曳,池中游鱼无数。装修了会议室,安了空调,配置了音响……虽然屋顶的赭红色洋瓦日益变旧,墙壁已斑驳陆离,但没有资金或精力修整。朋友又来,四处打量后,赞道:“好,你们这儿升格成了乡公所!”
办公条件、工作条件有了质的变化,大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过仍有隐忧,外表的变新代替不了陈旧的骨架,一步三响,木楼房的生命随时都可能完结;办公楼后面老居民楼里,一个个排气扇将油烟味麻辣味乱七八糟的各种味儿直送进来……来办事的人们都蹙眉皱眼,直叫受不了。我们也许应了古人的“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感觉器官已变得迟钝了……
时序更迭。重庆由省辖市变成了中央直辖市。院里的黄葛树越来越粗壮,越来越高大,相比之下,几幢楼房越来越矮小,越来越古旧了。对面江北沿江一线楼房天天在长,小小的渝中半岛,层层叠叠的楼房成了钢铁水泥的森林,日夜奔流的长江、嘉陵江围上了一条条供车辆、游人行走的快速路彩带……我们还在这里朝看日东出,暮送水东流,背靠鹅岭打坐参禅、闻油烟、听杂音声声入耳,面向嘉陵闲庭信步,打苍蝇、追老鼠个个卖力……当然,偏居于此,也有好处,就是活动筋骨,锻炼身体。不管去哪里,不是爬坡就是下坎,无意间竟强壮了体魄。
时间一天天流逝,来办事的人们总问:“你们什么时候搬?这里太不方便了!”当初我来报到时,一领导见我对单位环境面带愠色,就安慰说,“等不了多久,我们就要搬新办公室。”可这“等不了多久”,却等了13年!
终于,市里给我们分了新的办公楼——和好多家兄弟单位在一起。新潮的办公桌椅,窗明几净,中央空调,每人一台电脑……真是鸟枪换炮!我们终于跟上了重庆前进的脚步。
不过,虽搬进了高大上的写字楼,出门就是电梯,但活动筋骨的日子失去了。人是有惰性的,走路的时间少了,为了身体健康,只好花休息时间去走路。当初谁也没想过——上班走路的同时,其实也锻炼了身体。
弹指一挥间,离开李子坝正街102号已经20余年了。随着岁月长河的流逝和时间的磨损,过去的许多东西都已不复存在,唯有在李子坝正街102号的那些日子,还珍藏在脑海,不时闪现出来:那西式楼房,那还在壮大拔高的黄葛树,还有那小小的院坝里从树叶间筛下来的金色阳光,以及同事们休息和吃饭时的谈天说地、嬉笑打趣……这一切,在高大上的写字楼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怀念李子坝正街102号!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