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弘

春夜的秦淮河，照例是热闹的。熙熙攘攘，游人穿梭不息。

天色渐暗，河两岸的灯笼却亮得刺眼。灯笼下攒动着无数头颅，黑压压的一片，远远望去，竟如蝼蚁般蠕动。

而春的闹热，大抵在商贩的叫卖声里一一彰显。

“糖芋苗——热乎的糖芋苗——”

“状元豆——吃了中状元——”

叫卖声此起彼伏，一个瘦长的影子突然横在我们面前，是个卖绒花的。

“先生买枝花吧。”他朝霄云谄笑着，眼睛却机灵地瞟向他的董秘仲密。

仲密摆摆手，催我们快步走开。“这些人最会缠人。”她低声道，你若不买，他能跟你半条街。

河边石栏旁，多是青年男女，倚着栏杆作赏月状。月亮其实被云遮了大半，只剩个模糊的轮廓，但他们却仰着头，仿佛真看见了什么稀罕物事。

一条画舫慢行靠了岸，船头立着几个穿连衣裙青春跃动的女子，C位姑娘则穿一条彰显身材的牛仔裤，正唱着时下流行的SING女团曲目《桃花运》。

那歌声的确青春，岸上的人听了，都拍手叫好。

“要坐船吗？”一个船娘凑过来，“咱们船上有唱曲的，有说书的，还有上好的西湖龙井、澜沧江普洱……”

画舫内比想象中宽敞，摆着七八张方桌，已坐了大半。我们被引到靠窗的一处，桌上摆着瓜子、蜜饯，还有一壶茶。茶是温的，喝起来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好，但价钱比岸上贵了三倍不止。

船缓缓离岸，河面上的灯光被搅碎，又重组，映在舱壁上，像无数游动的蛇。

说书的是个精瘦的评书老艺人，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咳嗽了几声，便开讲，讲的是“李香君血溅桃花扇”。

“……那侯公子负心薄幸，李香君悲愤交加，取过桃花扇……”

老者声音沙哑，却意外地有穿透力。

舱内渐渐安静下来，我注意到角落里，坐着个戴圆眼镜的中年人，正埋头在手提电脑上记着什么，时而抬头望望说书人，时而又低头敲击键盘。

故事讲到香君撞柱而死时，船忽然一震，原来是靠了另一处码头。

几个新客人上来，带着酒气和喧哗，瞬间打破了方才的气氛。

说书人默默地住了口，退到一旁，接过船娘递来的一杯冷茶。

新来的客人中，有个肥头大耳的，一上船就高声嚷着要听“荤段子”。船主赔着笑，那是哪个时候的事情啰，我们这里，只讲正经故事。

那胖子便拍桌子，道：“……老子花钱，就是图个开心！”

舱内一阵骚动，有人皱眉，有人窃笑。

那戴圆眼镜的站起来，走到胖子跟前，低声说了几句。奇怪的是，胖子竟收敛了气焰，悻悻地坐下。

“那人是谁？”我问邻座一个商人模样的人。

“柳记者啊。”商人压低声音，“南京城有名的笔杆子，媒体跑社会新闻的，写的文章，厉害得很。”

我多看了那柳记者几眼，见他回到座位，继续敲击键盘，神色平静，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船又行了一段，岸上的喧嚣渐渐远了。

仲密出去看夜景，我和霄云坐着，忽见柳记者朝我们走来。

“请问先生，您是第一次来秦淮河？”他问我，声音温和。

我摇头，说，来过，已隔多年。

柳记者点点头，在我对面坐下。“这河变了，又没变。”他望着窗外，“水还是那水，人却换了一茬又一茬。时代，就是这样更替……”

我不知如何接话，只默默喝茶。

柳记者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起来。

“二十年前，我初到南京，也是这样一个春夜，也是这条船，简陋些。”他推了推眼镜，“那时，说书人讲的是同一个故事，听众却有人哭，有人叹，还有人当场赋诗……”

他朝舱内扫了一眼，那胖子正打着鼾，梦口水流了一桌子。

我问他是否常来秦淮河。

“常来。”他说，“来这里找故事。媒体需要这些——街巷邻里、婆婆妈妈。读者爱看。”他顿了顿，“但与旧时不同，秦淮河真正的故事，往往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柳先生告诉我，他最近在写一篇关于秦淮河新船娘的文章。“你知道，过去的船娘，大多寿命不长的原因吗？”他忽然问，“常年在水上，湿气入骨，加上熬夜……”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却让我心头一震。正欲追问，仲密回来了，带着淡淡的酒气和兴奋。

“外面可热闹了！”她嚷嚷道，“有放河灯的，还有街舞、唱hip-hop的……”

柳记者见状，礼貌地告辞，回到他的角落继续写东西。我望着他的背影，仿佛回到旧时，恍惚觉得，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满船山欢水笑的人中，或许有他这样的人，是清醒的。

船靠岸时，已近子夜。游人散去大半，河边的灯笼和霓虹灯也暗了许多。

柳记者匆匆告别，消失在一条小巷中。

仲密兴致仍高，提议我和霄云去尝尝著名的秦淮小吃。我推说有点感冒，坚持要回酒店。

归途上，仲密喋喋不休地讲着今晚的见闻，我则心不在焉。

路过一处暗巷时，忽闻女子的啜泣声。望去，见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女蹲在墙角，面前摆着个破碗，碗里零星有几枚铜钱。

铜钱？我好生奇怪。

“可怜见的，”仲密叹道，却快步走了过去，“这种人不劳而获，帮不过来的。”

“停！”一个戴鸭舌帽的叫道。

原来，人家在拍微电影。

走远后，我回头望去，见她仍蹲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像。导演喊“Action！”忽然想起柳先生的话：“旧时的秦淮河，真正的故事，往往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到了入住的酒店，霄云笑问我，今晚玩得如何。

我说：“秦淮河的春夜，热闹。”

明日，太阳升起时，秦淮河两岸的店铺照例会开门迎客，灯笼照例会亮起，游人照例会来开心玩耍。

横竖，春夜的秦淮河，永远不缺故事。

（作者系二级研究员、编审、高级经济师，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