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5年04月18日
□许大立
著名作家刘震云几日前拍了个视频,回顾他中小学时代的趣事:他有个最好的同学,他俩好到经常一起上厕所,哪怕一方全无尿意。他说这才是真朋友。开始看了没感觉,心想这不过是作家的小幽默。后来细想还的确如此。比如我和诗人李钢,外出开个会上个厕所也都要喊到一路。头次在巴南,这回在荣昌,不是我喊他就是他喊我。人对了,不想上厕所也作个陪!呵呵,一笑。
一
掐指一算,我和李钢已经认识40年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浪潮席卷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大地,我们都曾在潮头上使劲折腾。他是诗歌弄潮儿,彼时在南方某海军基地一小炮艇上当水兵,不知从哪里搞来几麻袋革命的抑或“封资修”书籍,没仗打就蜷在船舱里苦读瞎编,后来居然混得人模狗样风生水起,得了全军、全国诗歌奖。我开初写小说后做体育记者,再后来到重庆晚报编副刊,和他联系愈加密切。他这人和一般作者不同,特立独行,行踪怪异,只要有新作,从来不邮寄,都是在中午饭点前亲自送到编辑部。如今想来这李钢的确有点经济头脑——为保证文稿及时安全送达,舍弃当年流行的“邮资总付”便利,花两毛钱左右从江北观音桥乘车到报社,蹭一顿有肉有酒的午饭,日后还有丰厚的稿酬,何乐而不为?
不过那时候李钢英俊帅气,我们副刊部美女成灾,他来了众花拱月,就像过节; 且副刊部征文不断,油水丰足,于是大家融融乐乐就往凯旋路方向走,那儿有一家宾馆,菜品丰富还十分可口。李钢那年(1991)刚刚在我的诱惑下由写诗改撰散文,记得其处女作《雪人》一经发出便好评如潮。建党70周年征文《生命的歌》里最动情的文字,是他父亲弥留之际唱起了《新四军军歌》;此文更是从地方到中央,获得了好几个一等奖和大量奖金。他后来干脆就弃新诗从散文,以赚取更多的稿费讨夫人喜欢并大大改善了生活。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李钢摇身一变成了散文大家。他也曾与傅天琳、莫怀戚等名家频繁参加我们副刊的各类文学活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如隔一世。不过那时我们年轻肾功能强大,好像很少一起约尿,倒是不断约烟,开会屁股刚坐定,一包烟就给他扔过去了。于是吞云吐雾,于是口若悬河,于是唇枪舌剑……一个创意或者一个策划也就在热闹的场合里诞生了。
二
此次川渝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古佛山——道林沟笔会,重庆有五个名额,我约了他的得意门生冯茜,忽然想到了他。春天来了,该出来走走了。老朋友好长时间没在一起抽烟喝酒了,怪想念的。这些年感觉他很少出来走动,以为他有病,但又不知究竟。心里忽然有一种思念,油然而生,想见见他聊聊天。我跟冯茜一说,转头冯茜就给他说了,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古稀之年的他,当年的豪情万丈与风流倜傥已不复存在,只是白发依旧倔强地翩翩地飘在头顶;当年嗜之如命的烟,你递过去,他居然摆手婉谢,决绝而干脆。这让我有点惊讶。作家里有很多抽烟的,比如黄济人,可以说烟就是他的命,只要醒着,手上便香烟缭绕,从早到晚,不止不歇;还炫耀说每年体检,医生都说他的肺清亮清亮的。我很诧异,成年累月淤积的尼古丁哪里去了?还有那位口若悬河的张华,也总是烟不离手,虽然英年早逝,但据说病灶也不在肺上。
大家去古佛山采茶,山沟里的茶树即刻就被活蹦乱跳的作家们掐了嫩尖摘了嫩叶。忽然觉得茶树很苦,刚绽出来的嫩芽你就给我掐了,你们这些人做个秀也不考虑我茶树的感受?我和李钢站在一旁打望,我们这个年龄早已对这一切熟视无睹。我给他们拍照,把欢乐的时光发到抖音和微视频,还有朋友圈。
吸引无数看客的是古佛山漫山遍野的花。俗话说桃三李四,不知是说开花呢还是结果。不过“阳春三月冻桐花”,是我当知青时从老农民那里学来的。农历三月桐树开花,春寒接踵而至,这是农人熟知的千年规律,古佛山盛极一时的桐子花,原来不是为游客而开,而是桐树自身生命的需要。寒潮过了,百花谢了,桐果子就结下了。可点灯做火把、可刷木桶木船的桐油也就丰收了。
在白黄二色泛滥的山坡上,诗人冯茜和罗晓红疯魔般地狂拍照片,女人花和自然花融为一体,分不清孰是孰非。与李钢闲谈中忽然收到挚友廖伟发来的短诗。读后大恸。原来他的外婆六岁就嫁到了古佛山下(童养媳),不过那时没有古佛山,只有三层岩,也没有桃红李白满树繁花,只有深山老林野兽出没。更有甚者,他外婆的哥哥几岁年纪竟然误死在亲人的猎枪之下……在惊诧莫名之后我理了理思绪,原来如今看起来山不高路不险,早已被人类打理得井井有条花团锦簇的古佛山,百年前居然是野兽出没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真是天翻地覆换了人间。
三
与古佛山仅一箭之距的全国文物保护单位四川省泸县屈氏庄园,我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惊心动魄的历史。高峻的围墙里面有深深的庭院、无数的宝物和尘封的故事,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美女解说员的这句话:此园曾占地60亩,是仅次于四川大邑县刘文彩地主庄园的又一个地主庄园。天府之国,富庶之地,深宅大院,不计其数。我去过刘文彩大邑庄园,还参加四川省作协小说写作班,在里面住了三个月。省内堪比刘文彩庄园的,应该不多。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从根本上指明了屈氏庄园在四川省的分量。说实在话,十米高墙和三座突兀而立的冲天碉楼,让我顿时有孤陋寡闻且相见恨晚之感。它和重庆近在咫尺,我自诩走遍天下却不知晓它的存在,内心有一种自省式的惭愧。
我身边的李钢,也在久久眺望庄园拐角处那几座碉楼,眺望碉楼上数不清的弹孔,那是解放军攻打负隅顽抗的国民党残匪留下的。“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有人在朗诵主席诗词。李钢神色凝重,仰视良久,飘逸的白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晶莹剔透。他是在构思新作,还是在回味自己的父亲——一位新四军老兵临终时唱的那首军歌?
(作者系重庆新闻媒体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