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问情

版次:011    2025年04月24日

□周润

多年来,我一直在等,等一场轰轰烈烈的夜雨。

我原以为夜雨中只有爱情。不管是饱含“想要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的期望,还是坚持“爱就那里,不增不减”的笃定,又或是“过尽千帆皆不是”的遗憾,还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执着……在没有爱情的时候,容易钟情于“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浪漫;等到尝尽了爱情的苦头,又会陷入那种“生存还是毁灭”的绝望,甚至因爱生恨,变成“花下的毒蛇”。殊不知,爱情就像开在石头中的百合花,终究要在石头中死去。然而一场夜雨却告诉我,在至亲的人的生命面前,爱情也许不值一提。

那个夏夜,潇潇的雨在滚滚的雷声中足足下了一整晚,一手带大我的奶奶过世了。那时,我心里盘踞着太多错综复杂的感情,需要在摄人心魄的激荡雷声中抽丝剥茧,需要在夜雨浩大的声势掩盖下,去释放所谓的心灵。然而,半夜过去了,面对着那个白底深绿色的软面抄笔记本,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望着它直到哭泣。那种无言,有别于我从前所有的无病呻吟。

那一刻我的心病了,却没有良药可医。那是一张复杂的药方:凡见一味药,都舍不得放过,感觉都能派上用场;真凑到一起,服下之后,不是副作用大过疗效,就是不见起色。真是要从那百草中挑出三味对的来,却不是一件容易事。人有高矮胖瘦之分,阴阳气血盛衰不同,喜怒哀乐无常,对症下药,方能医治。医治当有决心,不可中断,不然不如不医,免生耐药性,更难医治。我索性放弃了对情感的医治,任其发展。

二十几年过去,早已经找不到当初的笔记本,我依稀记得上面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一夜噼噼啪啪的我的眼泪拍打出的一个个圆圈的痕迹,那夜雨中的感觉似乎遥远了。直到过年的时候,哥哥在饭桌上说,我不管你们什么时候,过年还是清明,必须一起去给奶奶磕头,不要说没有时间。我听了,只觉一半愧疚一半无奈。这些年,我一直在自己的生活里打转。中间好几年的时间,丧子之痛带来的折磨让我一度哭干了双眼。那时的我,像行尸走肉,心里插着刀子却不能拔,实在痛,直到将心中倾诉整理出来,时常翻看,才能舒缓痛楚:

“人生如果没有价值,就没有意义,得不到缅怀,无人纪念。且不说肉体和思想的传承,你的一生,让我最痛苦的是,没有给你展现价值的机会,只有我明白。虽然是转瞬即逝,却留给我一生的思念和伤怀。从那时起,我不再害怕死亡,也更明白了生活的意义。那些理解而默默守候在我身边的人,我视之为知己。我曾经想过选择在固定的一天用固定的仪式去怀念你,然而没有一天忘记,我常常想你到泪流。从前我读书,看到‘无语凝噎’四个字,以为矫情做作,现在才明白,是说不得。”

尽管三年过后,我的眼睛终于又有眼泪了,可是听不得一点煽情的乐曲,一听就泪流不止,后来再没有听歌的爱好了。不只听歌,我发觉我也不能再开口去言说关于爱的所有的人和事了,我以为,也没有人会想听。我选择了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直到女儿出生,我才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白天工作学习,晚上照顾女儿。女儿每天晚上一点以前盖厚了会出汗,一点以后盖薄了会受凉,为了调整她的被子,避免生病,我便养成了一点睡觉的习惯。一个前辈说,你既然睡不着,为什么不像我一样提笔写点什么呢?我也一点才休息,有时候一晚上能写八千字。我自嘲不能,其实也是懒。夜晚雷雨大作时,我还是睡不着觉,仿佛总是不能逃出那场夜雨的纠缠。有一个午夜,我被雷声震醒,十指发颤,大汗淋漓。我在黑夜中睁着眼睛到凌晨四点,头痛欲裂,翻身起来,提笔写下那回忆的潮水涌来造成的失眠的感觉:

“想在脑海里放一把火,

又想找机会逃离,

然而回忆捆绑了心灵,

悲伤扼住了呼吸,

听不见又挡不住那,

泪如泉涌的声音,

说不出动机,

逃不过面对,

黑夜誓要,

将肇事者细细审问。”

我再次回想着那场夜雨,我开始意识到,我的哭泣不完全是伤心,还有那无法表达心中真实感情的痛苦夹杂其中,似乎只有平静下来之后,才能够用正常的语气去描述那过往的一切。凌晨时分手指在键盘敲击的声音,仿佛滂沱的夜雨不停,我一边回想着记忆中的奶奶,一边写下了《夏老太》,仿佛在夜雨中完成了一次精神洗礼。清明的时候,我如约和兄弟姊妹一起去祭拜奶奶。我带去了那份刊登了《夏老太》的《重庆晨报》。我还是说不出口,写出来,我的情感不再无处安放。我在心里默默告诉她,她的苦,她的累,她的情,有人读到了,有人感动了,她不再是一个人默默承受了。我想,这远比我在夜雨中再哭一场来得更有意义。

(作者单位: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