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忘记我们的根在重庆”

从台湾到重庆 老兵80年的归乡路

版次:004    2025年04月25日

萧家福(左)和刘仁贵是儿时伙伴

在家乡,萧家福满眼陌生。

萧家福在母亲坟前哭诉着

4月19日晚上,经历几天半昏迷状态后,萧家福的精神好了一些,他艰难地抬了抬手,守在病床旁边的小女儿萧慧蓉赶紧把头探到父亲的嘴边,“我梦到你婆婆爷爷。”萧家福浑浊的眼睛盯着虚空之处,半晌,他含混不清地嘀咕一句,萧慧蓉猜出来了,那是他藏在心底多年的一句话:“我要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萧家福去世,终年98岁。

从1945年离开家乡,萧家福只在2018年回来过一次,见到的只有父母和四个弟妹的坟茔。

回家,对他来说,不仅隔着台湾到重庆的迢迢山河,更有思乡情怯的复杂情感。

离家 上了船就是一生

萧家福的家乡在重庆巴县鱼洞镇仁厚乡(现巴南区龙洲湾街道红炉村一带),这个地址深深刻在他脑海里,哪怕晚年丧失了大部分记忆,他依然记得这里。

1943年,四川作为大后方,无数人被裹挟进战争的风云里。某天,16岁的萧家福听说有人来乡里抓壮丁,父母让他赶紧跑山里去躲一下。作为家里五个孩子的老大,他本该帮着父母扛起贫困的家,但躲到山里的萧家福还是被抓走了。彼时没人能知道,这一变故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

一开始,他是帮着部队做运输工人,几个月后被征召入伍,当兵地点就在当时的巴县县政府所在地李家沱。他时不时能回家看看父母和弟弟妹妹,那时,家对于他就像那盏桐油灯,微光照拂,长夜不冷。

1944年11月,17岁的萧家福第一次见到战争的面目。日军攻入贵州,全川震动。萧家福回忆说:“政府机关停工,学校停课,年轻人们聚集在西南公路(川黔公路)上,只要看到有开向贵州方向的车就跳上去,要跟日本人拼了。”萧家福所在部队紧急开往贵州。独山之战打得很混乱,第一次上战场的萧家福跟着部队跑来跑去,他们完成了阻击战,有很多人受伤,“伤员们一队队抬下来,没有医院,就在路边,女学生们用溪沟里的水烧开了擦洗伤口。”

这场战斗终以中国军队的胜利而告终,八年,日军的兵锋止于贵州独山。

几个月后,日本人投降。那天重庆彻夜狂欢,萧家福抱着一包油饼回家,他搂着2岁的幼弟,全家人吃得一嘴油。他觉得,战争结束了,这就是今后生活的常态。

谁知,很快一纸命令让部队开拔浙江,萧家福没太在意,他跟父母告别,说很快就会退役回来。那时候的中国,满是和平的乐观。这位帅气的18岁青年,唱着“风云起 山河动”的歌儿,随部队在朝天门登船。萧家福的颠沛流离,就从1945年的朝天门开始——上了船,就是一生的漂泊。

2018年回重庆时,萧家福已经91岁,他的记忆就像斑驳的墙面,一块块掉落,和记者摆谈时,他说已不记得三年战争的细节,也或许是他不愿说。

三年多时间里,他随部队进攻、防守、败退,先后去过浙江、江苏、贵州、广西。1949年的离乱,就跟萧家福的记忆一样,支离破碎。萧家福记得,在那一年中,他一度来到贵州,离家只有几百公里,他甚至想过离开部队跑回家里。然而历史一个细微的转身,就能改写无数人的命运。他没能等来回家的机会,却被迫随着部队撤到了台湾岛。与很多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一样,萧家福身后的门轻轻关上,那声音轻不可闻,要很久之后,他们才后知后觉。

1951年,萧家福的父亲萧汉清去世,据萧家福母亲刘仁碧的堂弟刘仁贵说,萧汉清是累死的。

4年后,萧家福的母亲也去世了。父母两人去世时都只有四十多岁。

当萧家福得知父母的死讯时,已经是三十多年后。

寻亲 四个弟妹已经去世

萧家福在台湾宝岛当了一辈子大头兵,直到56岁退役,最高只做到士官长。开头的很多年,他一直想着回家的事。

他的小儿子萧邦言说:“父亲为了回家,报了金门的部队,因为金门离大陆很近很近,就隔着一湾窄窄的海水。”当然,他回家的梦想在钢筋混凝土工事和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毫无意外地破灭了。

一直到彻底绝望,萧家福认命了。43岁时,也就是到台湾岛21年后,他和一个本地女子结婚,先后生下两个儿子三个女儿。

1988年,两岸刚刚恢复交流,萧家一位在台湾岛的远亲回大陆探亲,弟弟妹妹们托他联系萧家福。在离开大陆39年后,萧家福终于重新得到家里的消息。弟弟妹妹们来信,告诉他父母早已经去世,三弟身患癌症。小女儿萧慧蓉回忆说:“爸爸接到那封信,那几天看一次哭一次。”萧家福想回家探亲,但现实是他拖着五个孩子,最大的还在念高中,最小的才4岁,全家就他一个人挣钱,只有一身债。对于回家这件事,他沉默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家人照了一张全家福,和一笔钱一并寄回重庆。

二女儿萧彤芳当时已经上初中,记得很清楚,“那之前,他经常说重庆老家的事,那之后就再也不说,他不敢提。”

子女们不知道父亲心中压着怎样的痛,但他们感受得到。“父亲把父母的牌位摆放在家里二楼,每天爬上去祭拜。虽然他嘴上没说要回去,但我们知道这是他心中的痛,因为身为长子却从小离家,也没法照顾家里,他心里非常愧疚,才不愿提起。”大儿子萧邦纳说。

在那次短暂通信后,因为搬家和城市变迁,萧家福和重庆的亲人再次失去联系。

再次寻亲已是30年后的2018年5月,91岁的萧家福进入暮年,他忘掉了很多东西,甚至忘掉自己的出生年份,但他总在孩子们面前念叨少时在重庆的生活,挑煤炭、卖针线、种苞谷……

五个儿女决定帮父亲找到老家。小女儿萧慧蓉说,父亲一生漂泊,只有找到老家,父亲才有来处。

他们求助了一个老兵寻亲项目,该项目找到记者,提供了“重庆市巴县鱼洞镇仁厚乡,萧家福”这两条简单的线索。记者在原仁厚乡范围内、现龙洲湾街道红炉村周边一个村一个村寻找,最终找到萧家福小舅舅的儿子刘荣勇,他出生于1949年后,并没有见过萧家福,他非常惊讶:“他还活着?”他为记者提供了萧家福最大的侄子肖邦华的地址。留在大陆的萧家后辈,在1949年后将姓改成了简写的“肖”字。

肖邦华告诉记者,萧家福的二妹萧家玉于2008年去世,80岁;三弟萧家禄于1988年去世,53岁;四弟萧家伦于2001年去世,63岁;五弟萧家贵于1989年去世,46岁。得知这个结果,萧慧蓉悲从中来:“太晚了,太晚了,我怎么跟父亲开口啊!”

一个多月后,肖邦华也去世了,死于一场事故。

归途 不要忘记根在哪里

2018年10月18日,萧家福和五个儿女及孙辈一行14人回重庆老家祭祖,大部分侄儿侄女都赶来见面。

萧家福在母亲坟前,双手合十拜了几拜,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去,大儿子萧邦纳一把搀着他,大声说:“爸爸你不用跪了!”大女儿萧琇蔓在一边哭了起来:“爸爸你别跪了,跪了起不来。”萧家福没说话,身子往下沉,缓缓跪下,两个儿子赶紧一个在旁边扶着,一个在背后撑着,生怕他从斜坡上滑下去。

萧家福双手合在胸前,口里小声说着话,渐渐有了哭腔,外人很难听清他在说什么。离家73年,他大概无数次在梦中和母亲见过,梦中的身影再清晰,也远没有眼前的一抔黄土和一片杂草来得真实。

回来的路上,侄女拿来一张布,小心地擦掉大伯鞋上的稀泥。萧家福突然一下哭了出来,眼泪大颗滑落,双手颤抖,反复说着一句话:“你们都是我的恩人……”吓得几个后辈不知所措。

祭祖的第二站在鱼洞红炉村幺铺子,这里是萧家福从小长大的地方,但萧家福满眼陌生。同龄的刘仁贵拄着拐杖专程来见这个小外甥加儿时的玩伴。萧家福握着刘仁贵的手,看了一会,颓然地说:“记不得了。”两个老人坐在院坝里聊天,刘仁贵说的好多事,萧家福有些能想起一点影子。记者问他,能否记起这是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他犹疑了一下,摇摇头。

故乡是萧家福心中永恒的坐标,回家的路,他走了几十年,最终却发现,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已忘乡。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

回到台湾后,萧慧蓉说,这几年父亲的话愈发少,仅有的两三个朋友也先于他离世。有时在某个地方,一坐就是一整天。跟儿女们说得最多的,都是小时候老家的事。

萧慧蓉说,父亲脾气不好,很严厉,但他是我们永远的支柱。在30多年前母亲离开家后,父亲一个人撑起这个家。他56岁从军队退役,又继续打工,在学校里做过清洁工,在钢铁厂里当过包装工,一直到76岁厂里出事故把他腿打断,才彻底退休。“他不抽烟不喝酒,在退休之前,他没给自己买过一双外出的鞋子,都是穿军队和工厂发的鞋。”

萧慧蓉告诉记者,父亲是个典型的重庆男人。“去世前这几年,父亲多次跟我们说,希望我们不要忘了,我们出生在台湾,但我们的根在大陆,重庆是我们的故乡。”到台湾几十年,萧家福说着一口重庆话,这在当地是个异类,但他坚持不学闽南话,“父亲说,这又不是家乡的语言,我为什么要学。”他一直保持着家乡的风俗,给两个儿子按照“邦”字辈起名,给孩子们做得最多的菜是回锅肉、炒白菜,他称面粉为灰面,喜欢煮灰面疙瘩……

“父亲勤劳、朴实,教导我们做人要正直,做事要尽心尽力,不要忘记我们的根在哪里。他的言传身教,将这些宝贵的品质深深地刻在我们心里,成为我们一生的财富……”在父亲的追悼会上,萧慧蓉写下这样一段悼词。

新重庆-重庆晨报记者 廖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