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05月07日
□陶灵
没读鲁迅先生的“百草园”时,我就知道何首乌了。
父亲当指导员的百杂业总店有两家中药铺,其中一家在老城大东门旁。里面总是散发出难闻的怪味,但又总诱惑我迈着一双小腿跨进去。每次,正抓药的赵伯伯看到我,赶忙放下手中的戥秤,在药抽屉里摸出两颗干瘪的大枣,递给我,重复着一句话:“只剩两颗了,再要没得了哟!”小时候零食吃得少,嘴又总是好吃。
民国时,赵伯伯就在这家药铺抓药。他说那时帮资本家,现在为人民服务。他没结过婚,过继了弟弟的女儿将来给他养老送终,当时女孩已长大成人,在农村小学教书。赵伯伯平时一个人懒得做饭,吃单位伙食团,但经常端着小锑锅,在伙食团大灶旁的耳灶上炖东西吃,然后掏出止咳糖浆小玻璃瓶喝上几口。里面装的是老白干。有一次,他又端着小锑锅从我家门口过路,母亲逗趣问:“赵昌文,炖的么子好吃的?”
“何首乌。”赵伯伯神气地回答。
“这个是药,不好吃。”母亲摇摇头说。
他放下小锑锅,低头伸过来,把头发往后摸摸:“你看,我有根白头发没得?”五十多岁的赵伯伯,头上确实看不见一根白发,“何首乌是黑头发的。”我第一次知道了中药何首乌。
学课文“百草园”时,课堂上,同桌陈志坚找我说“小话”:“我就挖过何首乌的。”这时老师瞪了我们一眼,同桌不敢继续说。下课后,陈志坚又告诉我,挖的何首乌切成片晒干,卖给供销社收购门市,钱存起交学杂费,他妈、老汉才让他读的初中。不然回家给生产队放牛、割草。
陈志坚陆续摆他挖何首乌的经历:“不好挖,何首乌都长得深,在老土里面,土硬。但是供销社收购价贵。”“我听大人说,长在乱石坎子里的最多。挖到何首乌后,还要把坎子垒好,耽搁时间。”“我每天必须要打一背篓猪草回去,顺便把何首乌叶子也背回家,猪和牛都啃吃,生得细嫩。”“挖的何首乌都小,还没得红苕一半大。听大人说,它长得很慢,石头坎子里的大些。”
我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好耍,甚至羨慕陈志坚的经历。我是城里的娃儿,父母又是双职工,“少年不识愁滋味”,体会不到其中的艰辛。
民间传说,五十年的何首乌有拳头大,服上一年时间,头发乌黑;一百五十年的何首乌大如盆,服一年后,老掉的牙齿能重新长出来;三百年之何首乌大小像箩筐,服上一年可增寿延龄,久服便成为生活在地上的神仙。民间对何首乌赋予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前几年,我在一乡场地摊上,看到有人卖何首乌,其中两只有拳头大,长得极像人形。何首乌与人参不同,像人形说的不是人身子,指人头。卖的人喊价五百元一只,他没跟着鲁迅先生说“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不然自己早在天上了,不会在这儿卖何首乌。他的说辞是,在“龙洞”旁边石缝里挖的,药性最好,吃了最“补人”。龙洞即喀斯特地质的溶洞,补人是滋补身体的意思。我听别人说过,水井边生长的何首乌质量也好。水井和龙洞旁边的环境都阴冷潮湿,看来何首乌喜阴湿,在这种环境里才易长、蔸大。
旁边一老者见我一直在询问何首乌,又蹲下去拿在手上看,以为要买。趁我站起身时,用手掩嘴,悄悄在我耳边劝道:“莫买,他雕成人头的,敷了泥巴看不出来,作的假。”我对他笑笑:“我是觉得好玩,不买。”
老者听我这么说,放心了,然后给我摆,人身上不论哪里肉痛,把生何首乌弄碎,和生姜汁调成泥,敷在痛的地方,用布包好;再烤烫干净的布鞋底板热敷布包着的肉痛的地方,很快见效。老者说的“肉痛”是指皮下疼痛。
看来老者有故事,我请他去茶馆坐坐,摆一会儿龙门阵。
“何首乌生吃的话,很伤胃,更伤肝。”在茶馆坐定,一杯热茶上桌,老者没喝,双手捧着杯子说,“内服,必须要制好才能用,九蒸九晒。”于是,给我摆起过程来——
“何首乌不能直接沾铁器,用竹片削尖做刀,洗干净后切成大块。最后一次洗的水不要倒,把何首乌块浸泡一晚上。洗泡用陶瓦盆、木盆都行。第二天开始和黑豆一起蒸,泡何首乌块的水做甑脚水。黑豆的量和何首乌的量差不多。上了大气后蒸几分钟就可以了,趁热洒上牛奶,然后盖上甑盖,捂起。凉了之后,用簸箕摊开,端到太阳底下暴晒干。甑脚水莫倒,下次蒸前淋在何首乌块和黑豆上……”
我打断老者的话:“为什么要洒牛奶?”
“本来是要洒人奶的,现在没得呀!”老者喝了口茶,又说:“往年子,有专门卖人奶的妇女。”
“哦——”我明白,中药治病有很多怪异的地方,规矩也多。我又问:“下雨天,何首乌块和黑豆晒不干怎么办?”
老者又答:“用火烤干。烧炭火,没得烟子。”
老者继续摆,这样连续蒸晒九次后,碾打成面面,每天舀一瓢羹,兑开水喝。“我听爷爷说补肝肾、益精血、乌须发。”老者祖上在乡场上开中药铺,他父亲接手没几年,不允许私人开了,就回家务农。老者从小在爷爷和父亲那里学到一些中药知识。
有点遗憾,老者没能继承祖业,要不然民间会多一家卖真药的铺子。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告诉我真话:“莫买,他……作的假。”(作者系资深民俗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