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2025年05月09日
□梦阳
夜已三更,人声俱寂,唯一轮明月悬于中天,清辉泻地,将窗棂的影投在书案上,分明如画。我独坐窗前,翻检一卷唐诗,纸色微黄,墨香犹存。窗外偶有小虫低吟,反添几分幽静。
书案上摊开的纸页泛着黄,像旧时宫墙的一角。那些竖排的繁体字在灯光下游动,时而化作灞桥的柳枝,时而变作玉门关的羌笛。我忽然觉得,这满纸的墨迹都是月光——是长安的月光,被诗人们用狼毫笔蘸着,写在桑皮纸上,流传了一千多年,今夜才照到我的窗前。
缓缓地,游动的月光漫上书页,我便灭了灯。这般读诗,倒比灯下更妙。随手翻开,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千古一问,直指宇宙人生之根本。唐人作诗,往往如此,看似写景,实则问道。月光照着诗句,仿佛也照着千年前那个站在江畔的诗人。
翻到白居易的《琵琶行》,突然一股细风推窗而入,随之,江州的秋月从纸缝里漫出来,湿漉漉地浸透了半间书屋。我分明听见大弦嘈嘈如急雨,待要循声望去,却见案头镇纸的青铜貔貅眼中,蓄着两汪湓江的泪水。元稹的悼亡诗总是读不得,才念“闲坐悲君亦自悲”,墨池里就浮起半轮残月,照见韦丛留下的旧罗衣。岑参的边塞诗在灯下泛着霜色。读“忽如一夜春风来”,案头的白茶盏竟结起薄冰;念“都护铁衣冷难着”,窗外的竹枝便簌簌抖落寒露。那些金戈铁马的音节撞在青砖墙上,震得月影乱晃,恍若看见雪满弓刀的戍卒,在绝域的烽燧下用冻僵的手指,把家书刻在胡杨木上。
翻到孟夫子的“荷风送香气”,便有田田的荷叶从书脊间舒展;诵“松月生夜凉”,窗外的梧桐当真沙沙作响。“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眼前便浮现出一幅水墨画来。最奇是王维的辋川集,二十个字便是一座精舍——“空山不见人”的苔径,“清泉石上流”的石桥,“莲动下渔舟”的渡口,竟在这八尺见方的书房里——排开。我的布鞋底,不知何时已沾上鹿柴的松针。摩诘居士的诗,最得“诗中有画”之妙。“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十字,不知被后世多少画家描摹过。唐人写山水,不在形似,而在传神,读其诗,如见其景,如临其境。
一只飞蛾扑向书页,在月光下振翅,竟有些像诗中“流萤渡水复穿帘”的意境。我轻轻拂去飞蛾,继续翻阅。李白的《月下独酌》赫然在目:“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这般狂放,也只有太白写得出来。他的诗,如“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总是豪气干云。但细读其《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却又极尽婉约之能事。唐人之伟大,正在于此:既能金戈铁马,又能儿女情长。
月色渐浓,照得杜甫的《月夜忆舍弟》字字分明:“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子美诗沉郁顿挫,连写月色也带着家国之忧。安史之乱后,他的诗愈发悲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十个字写尽乱世飘零之苦。唐诗之可贵,在于能将个人命运与时代风云熔于一炉,小至一草一木,大至江山社稷,无不入诗。
夜更深了,露水渐重。读到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义山的诗,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他的爱情诗,字字珠玑,却又迷离恍惚。“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不知藏着多少难言的心事。唐人中,他算是最擅长以意象写情的一个,读其诗,如猜哑谜,愈猜愈有滋味。
忽闻远处寺钟一响,余韵悠长。这倒让我想起“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句诗,让一座寺庙名垂千古。唐人的诗句,往往如此,信手拈来,即成绝唱。此刻月光斜照,已移至书架边缘。我摸着黑翻到最后一卷,是杜牧的《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小杜的诗,清丽中带着辛辣,写尽晚唐的颓靡与忧患。
夜读唐诗,总疑心那些诗人就坐在灯影深处。李白举着琥珀杯,杯中晃着峨眉山的月;杜甫的布袜踩着渭北的春泥,手里还攥着巫峡的云。他们的叹息让灯火摇曳,他们的长笑震得书架微颤。当我读到“天地一沙鸥”时,整个盛唐都栖息在我的笔架上——那支悬腕的羊毫,正以颜真卿的筋骨,临摹着怀素的狂草。
合上书册,见封底夹着一片干枯的桂花,香气早已散尽,只余一点形状。这倒像唐诗,历经千年,字句犹存,而当年诗人的吟咏之声,我们再也听不见了。好在文字比声音更恒久,那些情思仍在纸上游动。月光下,我仿佛看见无数唐代诗人的魂魄,在字里行间徘徊。他们写边塞,写田园,写爱情,写生死,千百年来,人类的情感何曾改变?
人生在世,能得一静夜,一册旧书,一轮明月,与古人神交,便足慰平生。唐诗如月,历久弥新,永远照耀着后来者的心灵。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