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节老城的老树根、老花窗、老坛子、老门牌……都是他不舍的念想

81岁老人的古城情结

版次:009    2025年05月19日

位于奉节县宝塔坪旅游码头处的诗城博物馆

博物馆陈列的雕花木床

□兰世秋

立夏刚过,小满未至。清晨,奉节,夔门。青山含黛,万物生长。

经过一夜的雨水洗礼,滚滚长江烟波浩渺,赤甲山高高的“桃子尖”白云缭绕,如诗如画。

宝塔坪旅游码头处,坐落着一座三楼一底、名为“诗城”的博物馆,与壮丽的夔门、古老的白帝城遥遥相对。

诗城博物馆馆长、今年81岁的奉节人赵贵林遥望着白帝城,以及夔门之上满天的云彩,吟了两首竹枝词,再回头看看馆内琳琅满目的藏品。那是奉节老城的老树根、老花窗、老坛子、老门牌……他的眼里闪烁着神采,仿佛在回望少年时的故乡。

2004年5月12日,赵贵林以一己之力,用一生的文化积累,四处奔走、千金散尽筹建的诗城博物馆正式对外开放,迄今已运行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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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砖一瓦,他都想留下来

“诗城”博物馆面积3000多平方米,15个展厅、上万件藏品,陈列着奉节这座有着2300年历史的文化名城的前世今生。20多年来,赵贵林已先后投入数百万元,只为留住奉节的根,让若干年后的奉节人还能在这里看到他们的来路。

赵贵林是如何萌生建一座博物馆的念头的?他这样告诉记者:“1998年的一天,北京的专家们站在奉节老城大东门街考察时,看着眼前古朴的民居说,这些民居如果拆了,真可惜啊!作为古夔州经贸繁荣的重要物证将永远消逝。直到今天,我对这段话仍然记忆犹新。”

让专家们叹息的大东门民居,始建于清末,是三峡地区重要的古建筑群之一,也是古夔州城市格局、商贸繁荣、居民生活最鲜活的史书和重要物证。在保护的规划报告中,大东门民居原本列入了搬迁保护方案,但后来调整为留取资料。这就意味着,这些老民居的实物载体将永远消失。

赵贵林当时是县旅游文物局党组书记,分管文物工作,专家的感叹激起他心中的涟漪:“得把它们留下来!那时,我心里就隐隐有了建一座博物馆的念头。”

作为土生土长的奉节人,家乡的一草一木都在赵贵林的记忆里。“我们奉节有历史悠久的白帝城、刘备托孤的永安宫、诸葛武侯的八阵图遗址……还诞生了许多流传千古的诗篇,我为自己生活在这里感到自豪。”

赵贵林从小就喜欢“舞文弄墨”,后来到宣传单位工作后,他对奉节的历史更加关注。几十年的积累,让他对家乡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大家都叫他“奉节通”。随着三峡工程的推进,他意识到要为老城留下点什么。那时,他便常背着相机走街串巷,看到什么都舍不得,看到有价值的就拍下来。

一天,他在大东门街一家搬迁了的居民阁楼上发现一大堆破烂。在翻检时,他发现两枚木刻的印章,一枚是面条章,一枚是做月饼的商标章。过去的大东门是一条十分繁华的大街,这两枚印章和楼阁不正是昔日的见证吗?

北京的专家说,如果国家不能搬迁大东门民居,地方上可不可以来办这事?可是当时大家都在为搬迁县城紧迫发愁,哪还有人来管这几幢民居呢?

一砖一瓦都有魂啊,这魂割舍不下。他当时就激动了,说:“我去找一些人,大家共同来办这件事。”专家们闻言都说,这事若能办成,那是功德无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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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戏称他像个“破烂王”

私人办博物馆?这岂是一件易事!在这个过程中,赵贵林遇到了哪些困难?

赵贵林告诉记者,当时建博物馆的初步预算要上百万元,他找了几个企业家商量,但对方都认为“这个事情有点悬”“风险太大了”。无奈之下,他只有自己想办法解决。“我和爱人,还有我母亲几十年的积蓄加起来,也就20多万元。让我没想到的是,跟她们一说,她们都全力支持。这让我差点掉下泪来。”

2000年,他组建的“大东门民居风貌保护”科研课题,得到当时的国务院三建委支持,获得20万元的科研经费。后来,他又找妹妹和亲朋,好不容易筹了80万元。博物馆,终于可以开始建了。

建博物馆需要大量藏品,这个难题怎么解决?赵贵林也有他的办法,事实上2002年搬迁新县城时,他就在老城一间暂时还没拆除的居民楼住了下来,开始了收藏工作。老民居完好的门头、窗棂、砖头、栏杆等建筑构件,只要是能用的,他都收,用于民居的复建。他在老城各个角落转悠,去各处废墟和垃圾场中寻找“宝贝”。

有些人不理解,说:“赵贵林想钱想疯了,把破烂都当宝贝。”还有朋友好心劝他:“建博物馆是国家的事,你操这份心不值当。”他没空理会这些,每天依然在拆迁的尘烟里忙碌,一大早出门,傍晚回到家时满身都是尘土。基本上隔一天,他就要押送一大车“破烂”到几公里外的宝塔坪。大家都戏称他像个“破烂王”。

为节约钱,他的生活很简单。在城里理发要五六块钱,工地边的小理发店只要两块钱,他每次就去小店理发,能节约几块是几块。大半年中,他拉了几十车“破烂”到宝塔坪的仓库,几百平方米的房子被装得满满当当。

他说,在他心里,这些东西都是宝贝,“就像是白帝城上空的云彩,看到它们,你就会想起故乡。”

3

旧物件是他眼里无价之宝

2004年5月12日,博物馆建成对外开放,取名为“诗城博物馆”。

为啥取“诗城”这个名字?赵贵林说这是有渊源的。1983年,他在四川日报发表了文章《古城夔州春色浓》,在文中第一次把奉节称为“诗城”。博物馆建成了,他也理所当然地想到用“诗城”来为其命名。

博物馆的外观,完全保留了大东门民居的建筑风貌,让奉节人很熟悉,仿佛看到了他们曾经生活过的那些老房子。馆内的藏品,如今已有上万件,有“巫山人”的发现者黄万波提供的奉节古人类和古动物化石资料;有当年科克伦、阿迪力在三峡夔门创造吉尼斯世界纪录走过的钢丝;还有英法探险者勘测奉节天坑地缝的资料……

在展陈时,他想尽量朴素地展现,这也符合这个博物馆的实际情况。他把从全城收来的近百年的一些老窗棂,组合起来建了一壁墙,挂了一些钟表在上面,指针全停在10点53分。那是奉节老城2002年11月4日“最后一爆”的时间。许多人关于老城的记忆,也停留在那个时刻。很多参观者都在这壁墙前驻足,久久不愿离去。

一位参观者曾在老屋里呆坐许久,他跟赵贵林说:“在这儿,我找到了过去几十年的记忆。”

今年3月,北京一家旅游公司的导游带着一批英国游客来参观。导游一边看一边落泪,参观结束时跟他说:“没想到你们的博物馆这么有价值,我一定会带更多的人来看。”

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是一位奉节农村少女捐赠的自制的针线盒。盒长四五厘米,由三根小竹子切成小段,细细打磨,再用丝线刷桐油缠绕而成。这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一个针线盒,它记录了一个少女曾经拥有的青葱岁月,是时间长河中一个独有的片段。赵贵林说:“如果从文物的角度来判断,我们的‘镇馆之宝’可能没有那么大的价值,可在我眼里,它就是无价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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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博物馆,我永不后悔”

诗城博物馆的藏品,有五分之一来自个人或单位捐赠,这从某个方面说明了大众对博物馆的认可。赵贵林说,博物馆开放后,陆续有很多人将自己收藏的东西送来,“我很感谢他们的信任。”

重庆一家单位在设备换代时,把一些“老古董”搬了来;赵贵林的同学毛荣根,把他们毛氏家族四代人的诗稿和手迹送了来;老干部彭维新也把自己一生写的100多万字的工作笔记捐了出来;还有在外地工作的梁祥彬、史红军、肖敏等奉节人也将自己的收藏送给了博物馆……“每接受一次藏品,我都感到自己肩上增加了一份重量。”他说。

如今,博物馆的运营情况如何?门票收入能够维持正常运转吗?赵贵林说:“博物馆门票30元一张,但仍入不敷出。电费、水费,还有人员工资……每年运营成本要20多万元,但一年门票收入只有几万元。”前些年,他把位于重庆中心城区的两套房子卖了,底楼的门面也出租了几间,缺口仍然很大。“我还把我的稿费、退休工资都贴了进去,还是不够。为了让博物馆能正常运行下去,我正在想办法开展多种经营,希望以此来弥补经费的不足。”

为了当初的一点念想,付出几十年的时间和精力,前后投入数百万元经费,赵贵林后悔吗?他说得很坚定:“不后悔,我永不后悔!”

“许多人对博物馆的点赞、支持,让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情。我今年81岁了,但我觉得精力还不错,还可以做一些事情。”

这些年,他对收藏的理解也有一些变化。每个人都是一部历史,这座城市的过去,不仅是物质组成的,也包括芸芸众生的油盐酱醋和喜怒哀乐。“我的一位老同学的母亲,一生经历坎坷。我鼓励她把母亲的故事写出来,并作为博物馆的文存保存下来,很多人看了都很感动。”

他希望更多的人提起笔来,追述昨日,也记录当下。“奉节的诗人们出了诗集,都会往我这里送一本。市内外的朋友们也都把自己的作品送给博物馆收藏。把一代又一代人的喜怒哀乐记录下来,让它们同那些老民居、老窗棂等老物件一起,共同构成三峡上空一片瑰丽的云彩,这是我的心愿。”

(本版图片均由重庆日报记者张质 摄/视觉重庆)